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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冲过来,原来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条黄狗。
黄狗到了他跟前,用嘴衔住他的裤腿将他往左边拖。乔只好跟着它走。他们来到一个采石场,那里有一些工人在黑暗中干活。黄狗绕到采石场后面的工棚里,乔看见工棚的门开着,里头有一盏油灯,桌前坐着一个人,用双手紧抱着脑袋,桌上堆着一大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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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2)
“乔,你来了,你坐下吧。”那人居然是文森特。
乔现在看清了,桌上堆着的原来是人的骸骨。
“这是丽莎呢。”文森特抬起头来,似乎在笑。“丽莎沿着红军长征的路到达此地,掉进了大峡谷。真想不到。”
乔的身子一阵阵发抖,他不敢在桌边坐下,就站在那里。那条狗伏在他脚下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哭。
“文森特,我们又会合了。”乔说,他的牙齿磕碰着。
文森特拿起一块骨头贴住自己的脸,显出陶醉的神情。
乔感觉到有一伙人正在包围这个工棚,他们在黑暗中潜行,激动地小声说话。
“有人。”乔说。
“这种地方总是这样,强盗们来来往往。”
文森特吹灭了油灯,他要乔讲一讲他这些日子的奇遇。乔说没有什么记得住的事,无非是漫游。因为文森特一定要听,乔就瞎编了一个在高原种植罂粟的故事,乔认为自己的叙述平淡无味。他在叙说的当中就听见那伙人已经围拢来了,开始敲窗子了。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刀刃在月光下闪烁。但文森特催促他讲下去,不要停。
“我很想抽鸦片,但是人们都不让我抽。我在那里是个外人。”乔委屈地说。
“你本来就是个外人,你是从西方来的。这样才有意思。你看看丽莎,这才叫走火入魔呢。她可是全力以赴。”
乔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两条黑影已经潜入了屋内。乔惴惴不安地计算着自己的钱包里还有多少钱。他看见这两个黑影也在桌边坐下了。就这样,他们四个人一人占了桌子的一方,文森特还在若无其事地说起丽莎的事,说起妻子长期以来的追求。但是乔听不进去,因为右边的那个人在踩他的脚,踩得特别重,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出来。他想,他的骨头要被踩断了,他该不该送钱给这个人呢?他不能确定这个家伙是要钱还是要他的命,也许都要。这时左边那人在用打火机点烟了,火苗升起的一刹那,乔看到了一张亡命之徒的脸。
文森特也在抽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看来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高原地区强盗一帮一帮的,家常便饭了,五龙塔里头就住着好多,其实也是这附近的住民,不愿好好劳动,也可能是觉得寂寞,就来干这个了。不过丽莎不是他们谋害的,丽莎是自己要冒险,走火入魔。从年轻的时候她就这样了,本性难移吧。我后悔没同她一块儿走,我太迟钝了,总慢一步。乔,这两位老兄并不想要你的命,你如果想走,就可以走的。”
乔试着站起身,又试着走出工棚,他们果然没有来拦他。他看见黄狗站在工地那边等他,几个鬼怪一样的工人在抬石头。乔没有走远,他停下来,又想回去。在工地那盏灯下面,出现了一张脸,是希玛美莲,他在旅行的第一站邂逅的土著女人。乔想过去同她相会,但是黄狗死死咬住他的裤腿不放,这时乔便意识到了什么。他停止挣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女人。
女人身后有一个黑影,女人那美丽的脸被黑影遮住了半边,所以乔只能看见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细长的眼睛里还是燃烧着先前他见过的欲火。她举起一只手,似乎在招呼乔过去。这时黑影慢慢笼罩了她,乔看不见她了。乔想叫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怎样发音。再一看,黑影已被周围的黑暗吸收,工地那盏孤灯静静地照耀。乔伤感地回忆起了那条河。
在工棚里面,文森特在用一根木棍敲打桌上的那些骨骸,这是他在五龙塔内捡到的、狼或狗的骨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是丽莎的骨骸,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有种寄托吧。他为了追寻丽莎的足迹千里迢迢走过了这么多地方,越走心里反而越没有底了。万里长征却原来只不过是长征,文森特现在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失踪的丽莎再也没有现身过。有一次,在一个庙宇里头,文森特看见一名样子很像丽莎的妇女,待他走到面前,却发现是一名异族的妇女。虽然找不到丽莎,文森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像现在这样同她贴得这么紧。是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丽莎。他心中涌动着渴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他的灵魂融化在眼前异质的、东方世界的景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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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3)
丽莎是在人群中从他身边消失的。当时他俩一道从城里最大的百货店出来,丽莎让他等她一会儿,因为她看见了一位故乡的姑娘。她从人缝里钻过去,一会儿就消失了。文森特左等右等等她不来。最后,等来了黑人姑娘乔伊娜,乔伊娜告诉他说,在火车站那边看见了丽莎,她正匆匆忙忙地要去赶火车呢。前一天夜里,丽莎曾对他说,她要做一个实地考察,将那支长征队伍构成的成分弄清。文森特问她是不是要去东方国家旅行,她含含糊糊地没有回答。
文森特第二天才踏上旅途。他明白了,丽莎是在用她的行动给自己指出一个方向——去一个从未去过,没有任何感性知识的地方。所以他的初衷也并不是追寻丽莎,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完全没有线索。他的初衷是,撇开现有的一切,去过丽莎向他暗示的、另外一种生活。当然他并不打算抛弃他的服装公司,他只是想通过这趟远行让自己“迷路”,变成另外一个人,然后再回来。他想,丽莎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在车上经过那栋高楼时,那东方女人正站在楼门口,她脸上那种无限空洞的表情令他又一次深深地震惊。
他为自己的第一站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而不是火车。他想到高空中去回忆丽莎早年的样子,他认为自己从前忽视了很多关键性的事实,这些事实在早年已多次向他显露过。到了高空,他才发现自己的这种企图落空了。原来人是不可能通过回忆来返回过去的。他不但想不出过去生活的种种细节,连丽莎早年的形象也根本唤不回来了,似乎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半老徐娘。他变得很忧郁,停止了回忆的努力。后来,他走的地方越多,丽莎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就越模糊,不要说早年生活中的她,就是她近期的形象也在被他渐渐遗忘。他为这一点既焦虑又懊恼不已。
有一天他睡在一个农家大院里,睡到半夜,他被那些反反复复叫了又叫的公鸡吵醒了。他走到禾场上,在水天一色的稻田风景里看到了那些影子。当时月光很亮,空中一片繁忙景象,很像他那些日子多次见到过的东方集市,但是只有形象,没有声音。仔细地辨认后,他看出那些影子都在企图进入一个类似赌场的建筑物,但那建筑物的门口两边各站着一只猛虎。在建筑物的圆顶上面,一只巨大的鹰威严地俯视着下面的影子。所有那些影子似的人们全被老虎拦在了门外。他还要细看,但是名叫肖(有人这样唤他)的老农从屋里走来了,肖抽着烟斗,两只多褶的老眼神采奕奕。他说着文森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似乎很激动。他说呀说的,双手还比划着做出种种手势。忽然,文森特的脑子开了窍,因为他盯着这位老人的脸的时候,竟然领悟了他的话里的含义。老人的话的大意是说,不要去观看半空的那种风景,那种事非常可怕,天天都要死人。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圈,表示眼前的稻田里埋的全是人的尸体。在他说话间半空的幻景已消失了,四周变得鬼气森森。肖猛地对文森特大喝一声。文森特听出他说的是:“你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文森特转身往屋里跑,他看见大院里的人们都起来了,大家都站在房门口望着他,厅屋和过道里到处点着松明火把。他找不着自己睡觉的那间房子了。每一间房子都变得一模一样,他钻进去又退出来,不断地被人嘲笑。后来有一个男孩走到他面前,打着手势要给他领路。他跟在他后面走,他们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最后到达的是一个很大的鸡舍,里头喂养的全是公鸡。文森特一出现那些公鸡就集体开始了啼叫,简直震耳欲聋,小男孩则跑掉了。文森特又累又害怕,干脆待在鸡舍里了。屋角不知怎么有张旧沙发,他就往那沙发上一倒睡起觉来。有一种极细小的蚊子咬得皮肤生疼,可他顾不了这些了。在梦里,他在炮声中英勇地行军,弹片弄得他满脸是血,血流到眼睛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在海边的渔村里,他遇到了自己国家的人。那是一位老年游客,头上像本地人一样包着白头巾。这个人每天都坐在沙滩上的一把藤椅里头,他们面向着远处的海浪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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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4)
“这里到处是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我看这不是什么巧遇。”老头说。
“我并没仔细想就来这里了。”文森特有点惭愧地说,“那么您,您住在这里了吗?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要在这个小渔村里度过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
老人的脸上露出微笑。在文森特看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向他表示,只有他才知道渔村的生活方式的奥秘,可他并不打算传达给文森特。
文森特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在这个乏味的小地方思想已经完全冻结了。白天里,人们都出海捕鱼去了,村里只留下一些小孩和老人,还有四五个妇女。而夜里,人们早早上床,月亮一出来村里就没有动静了,一片黑幽幽的。那老头倒是很适应这种简单得近乎原始的生活,他每天都去海滩上待着。文森特看见他有时在同海鸥说话,有时候向着海发出一声感叹,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藤椅里头打瞌睡。文森特没法离开,这里同外界不通音信,长途汽车要一个月才来一次,他只能静下心来打发日子。有时候,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也想不清了,就仿佛他是渔村里一个土生土长的、吃闲饭的人一样。他还能隐隐地记得自己过去的繁忙生活,记得丽莎是自己的妻子,可是生活的细节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在一个无聊的日子里,他问老人,他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他们国家的人到这里来呢?老人回答他说:“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啊。”
文森特回到旅馆的房间后将老人这句话想了又想,忽然明白了。于是,余下的日子他不再四处溜达,而是也像老人一样搬了张藤椅坐在海边。太阳一出来他俩就到海边去,一直坐到出海打鱼的人们归来。中途由旅馆的工人给他们送饭。
当他们枯坐之际,老人话很少。文森特从每天的寥寥数语中弄清了,老人是A国北方的人,在一个伐木厂做了几十年工,现在退休了。他家里有妻子,还有儿孙等一大堆人。他说他是接到邀请来这个渔村的,他的一个舅舅从这里写信给他叫他来旅游,虽然全家反对,他还是来了。他到达的前一天舅舅患病去世了,他正好赶上葬礼。他还记得当自己到达此地时的激动心情。他已在渔村住了两年了,因为没法同外界联系,家人可能已经将他忘记了。他觉得这对家人来说是件好事。有时候,文森特想同老人谈谈A国的生活,但每次要开口之前,他都发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而老人,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他总是对他说:“那种事,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要说它了。”
刮大风时,他们只好待在旅馆里,可是老头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他一轮又一轮地跑到外面去看海。
“会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这是一个本地人,我担心错过了。”他对文森特说这句话时,文森特就想起了他在海滩的等待。
有一天半夜老头焦急地敲着他的房门,文森特打开门,看见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你能做我的见证人吗?”
“什么事?”文森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
“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我像怕死一样怕被别人遗忘呢。”
“你容我想一想。”
“那么,你打不定主意。我得等你打定主意。”
他显得有点失望,文森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亮以后,当他们又一次在海滩那里坐在一起时,老头对文森特说,夜里的事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