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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举头问天,低头问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们苦斗寒暑伤筋断骨无人问,
这小崽子却一步登天如履平地?
不久皇家足球俱乐部举行年会,头一项议程是恩特勋爵的演说。本来讲演的题目是《当
代足球艺术的新蜕变》,讲着讲着,恩特忽然大发感慨:“年轻人还是谦虚一点嘛!小有成
绩也不要翘尾巴自命新星自命掀开新的篇章嘛!足球艺术博着哩!大着哩!精着哩!深着
哩!你那两下子,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不过是小儿科嘛!”这几句话讲完,台下的以退役
队员为主的听众,大大鼓了一回掌。
所有这些大概都传到勃尔德耳朵里了(这是最可能的),或者没有传到勃尔德那里(这
是不可能的)?但勃尔德毫无反应,就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般,一样地生活训练,吃饭穿
衣。一样地每星期到恩特家来,以师长之礼事恩特夫妇,并带着小恩特玩耍游戏,与小恩特
在一起笑声不绝。他们不但捉刺猬而且捉蜻蜓捉蟋蟀,愈捉愈渺小而无意义。陛下接见后,
首相代表陛下送给勃尔德一只波斯产金毛犬,勃尔德也送给了小恩特,并受到恩特全家的宠
爱。
酒糖蜜一次问恩特道:“亲爱的勋爵阁下,听说你在俱乐部年会上批评了勃尔德……”
“谁说的?没有的话!现在的人真卑鄙,用肮脏的脑筋到处找缝下蛆!我只是一般地谈
思想修养,为什么说是批评勃尔德?可恶!下作!”
“可恶也罢,下作也罢。整整一个月了,我没有和你谈这个话题。实际上你已经意识到
我是对的了,但是你还放不下你的幼稚的虚荣心。达玲,你像个雏儿!你才应该像那位能
‘突破’的女作家,一年增长负两岁的啊!”
“请你走开!请你饶了我!女巫!”
酒糖蜜一笑,走的时候在门口转身向爵士飞了一个吻。
说:“三个月后,我们再谈这件事。”
不久,在一次足球战略战术软科学讨论会上,一位著名的足球评论家,曾任市长仆从现
任首席枢密官的外孙儿的家庭教师的布来士硕士激动地用双手捧着太阳穴说:“现在球风太
坏!论风太坏!人风太坏!报道风更是坏得不能再坏!都说足球出了新星,足球史掀开了新
篇章,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看不见?我怎么没感觉?新星在哪里?新篇章在哪里?我就压
根儿不承认,压根儿不服气!那个毛孩子踢进的三个球的录像我看了,我是五秒钟定格半分
钟那样细细地看,一点一滴地进行了分析的,毛孩子的路子不对!完全是投机取巧,希图侥
幸,撞运气,机会主义!后背踢,就像倒着走路一样,不是主流,不是方向!完全背离了本
大陆踢球六百年的光辉传统!这样不择手段地踢,有失传统地踢,耍杂技一样地踢,进了球
也丑得很!”说到丑得很三个字的时候他抓自己的头发,又用两手揪揪耳朵摇自己的脑袋,
像摇一个玩具。他接着正颜厉色,加重语气说,“踢完这样邪门歪道的球去见陛下,不是别
的,正是欺君罔上!”
此话说完,全场为之一惊。他自己也怔了一下。很可能,他说着说着来了情绪,蓦地炸
开了花,吓了别人也吓了自己。
这个讨论会最后请恩特做结语,恩特高高在上地说:“人们对一些现象有看法,这是很
自然的。但最好不要轻易扣‘欺君罔上’的帽子。当然喽,如果真是欺君罔上我们也要指出
来喽。不指出来是不负责任。指出来也是为了帮助他进步喽!至于勃尔德,是个人才,这样
的人才在我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喽。我相信,在各位贤达的帮助下,勃尔德是可以健康茁壮
地成长起来的。”
恩特勋爵自信自己讲得得体,不躁不愠,恰到好处。想不到第二天一张本来大吹大擂新
星新篇章的报纸在头版发表了社论:《怎样才能健康茁壮地成长?》过一天,又一篇:《廉
价的新星一文不值》。再过一天第三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新篇章》。如此,一连发了五
篇酸溜溜的暗箭文章。
足球界为之大哗。有愤愤不平者,有拍手称快者,有等着看热闹者,有赶紧表示自己与
此争论无关者。表白与己无关者普遍有一种确信,那与己无关的争斗归根结底对自己有利,
一者别人争起来都要争取自己,二者不论谁败了都是削弱了他人,两败俱伤就是削弱他两
人,而削弱他人就是坐收渔利的大好事。但不管对此事本身持何种立场,有一点大家确认不
疑:恩特勋爵不能容忍勃尔德平步青云,恩特勋爵视勃尔德的脱颖而出是对自己的莫大威
胁,恩特勋爵正在运用自己的影响布置一个拜占廷式的方阵,自远及近地向勃尔德围剿,最
后,恩特勋爵欲将勃尔德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是各方共识。社会各界,对此反映不佳,舆论
对恩特十分不利。
这些信息反馈(按,这里用反馈一词,其实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到恩特耳里。恩特
气恼太甚,只剩下了悲哀。回家劈头问酒糖蜜:“都是你做的好事!如今满城风雨!我成了
嫉贤妒能的恶棍!一年多的奋斗,八年来的奋斗,好容易出现的足球队伍军心稳定、思想活
跃、人才辈出的局面毁于一旦!是你令我成为陛下足球大业的千古罪人!”
酒糖蜜诧异,停下了修脚,问:“郎君,我的千里种公马!你这是说些什么呀,叫人怎
么摸不着头脑?我做了什么呀?几个月来,除了出席几位爵爷夫人的公子小姐的命名日、订
婚典礼与酒会舞会,在这些聚会上吃过几片酸黄瓜,见人说一大堆恭维话以外,我是不出房
门不进楼梯电梯,一心搞裁剪做新式时装,再就是教儿子弹钢琴打桥牌下国际象棋,与金毛
小犬游戏,我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谁说过关系到足球球员的一个字一个标点?”
恩特断断续续地把情况摆了一遍。
“这是公众的看法,与我无关。我和你谈,也只是点到为止,点了两次以外,再没露
过。没和你商量好的事我是不会说、不会做的。再说,说实在的,我也挺喜欢勃尔德这个孩
子。冲他给我们的那条狗,我也不能不喜爱他。他的狗确实比你的儿子可爱!我们对他就是
应该破格地仁慈些。你说对吗,当家的?可公众为什么这样看呢,这倒有趣,”她点了一支
烟,兴致勃勃,“这就应了一句俗话,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公众的眼睛是色盲,是幻视,是瞎子!公众的头脑是混蛋!三个臭皮匠,比一个皮匠
还要弱智白痴懒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叫公众?你说煤炭是黑的他们就说是白的。
你说我们相亲相爱他们就说号召自相残杀了。公众舆论还不如狗吠!”
“您应该冷静一些,亲爱的,您太疲劳了。您的神经过于紧张了。您闭上眼睛,想象一
下雪山顶上的蓝天好吗?雪山顶上有一朵雪莲花。雪莲花就在您的心里开放。而您,就坐在
雪山顶上蓝天下面的一朵雪莲花里,坐在雪莲花里的您的心里又有一朵莲花。无数朵雪莲花
里有无数个您尊敬的勋爵爷!而无数个爵爷心中有无数朵雪白的花。欧开?达玲!我现在给
您倒一杯柠檬杜松子酒加苏打水。您感到好些了吗,夫?”
“她就是女巫……而我变成了莎士比亚塑造的野心家麦克白斯,”恩特疲惫地想。“我
的脑溢血快要发作了,我很可能死在此刻。”勋爵暗自自我诅咒。
“很好,太妙了!您现在安静了,心理治疗万岁!让我们接个吻,嗯?您的心变得柔软
些了吗?我现在来批驳您对公众的污蔑。是的,当布来士攻击勃尔德走邪路欺君的时候,您
驳斥了她,您保护了勃尔德,您甚至当众肯定了勃尔德是个人才……您等我说完。您的言
行,您的内心,对勃尔德只有欣赏,只有关心,只有爱护和帮助,您是以一个兄长一个教师
一个父辈的心绪来庇护勃尔德的。完全正确,这是对的。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一个
客观事实。这个事实我说过,您听过,您实际上已经接受了,公众更是一眼望穿,一看便
透。这个客观事实就是:勃尔德是您的最大威胁。因为最明显不过的是,勃尔德各方面都比
您强!亲爱的,镇静些,再镇静些!不仅球艺,而且身体、风度、教养、心灵、知识水准与
道德水准,他的高尚与智慧是您所不能企及也不能想象的。如果我年轻15岁,我一定要把
自己献给他。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一定鼓励她去嫁给他。甚至于如果我有三个妹妹,我祝
愿我的三个妹妹一起嫁给他。他的羽翼并不丰满,他立脚未稳,然而他的光辉已经耀眼,已
经盖住了您,您已经生活在勃尔德的阴影里了,想逃脱也逃脱不掉!想装腔作势假装瞧不起
他假装您比他高明得多而且还要培养他教导他帮助他……全他妈的没用!达玲!在客观事实
面前,心理花招是多么无效的游戏!对吧?等到他成长丰满站稳之日,就是您陨落之时!记
住,勿谓言之不预!麦克金米伯爵威胁你,不过是要用卑鄙的讹诈手段来揭您的老底,这只
能证明他们比您还要低下,还要软弱,这并不可怕。您再加上我,一定能战胜他们。而勃尔
德呢,年纪轻轻,单纯可爱,从来没有想威胁您,没有想与您为敌,没有想取而代之!他的
身上根本没有明争暗斗,嫉妒排挤这根弦。这就更难办,您使出了招子也只是使在空气里。
您赢了几招也只是赢在真空里。您绞尽脑汁白费心机!他一切正常,不战而胜!他的聪明本
身就揭露着您的愚蠢。他的善良本身就揭露着您的丑恶。他的宽容本身就揭露着您的偏狭。
他的高尚本身就揭露着您的卑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您的不该存在的证明。吾夫,懂了吗,
呜呼!您说这不是气死活人不偿命吗?”
恩特处于半晕眩半失去知觉的状态。他心如槁木,面如死灰,问道:“怎么办呢?爱
妻?”
“杀死他!当然,不是马上。没有别的办法。很遗憾。”
“啪!”恩特掴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他倒地,昏死过去了。
昏昏沉沉之中,他被一个人硬从床上拖了起来。想了半天,才知道来人是别利,别利递
给他一个小小的绿塑料盒,说:“这是毒药。我知道你现在需要用它。我将为您忠诚效
劳。”说完,不作任何解释,别利转身消逝。恩特晕晕忽忽,极度恐惧中把绿塑料盒藏到了
华沙出品的水晶花瓶中。然后他彻底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后,他不知别利送药事是真还是
梦。他去翻水晶花瓶,什么也没找到。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我必须死守住的一个大门。如果把这道防线、这个大门
踢破,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和蛆虫还有什么分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恩特每天
早晚见人就重复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决绝痛心,又是那么恍忽迷离。酒糖蜜请来著名精神病
学专家,后弗洛依德主义创始人的第二代门徒玻璃炮博士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他对博士说:
“为什么人们要误解我,故意误解就是说故意污蔑我?勃尔德是我发现的,勃尔德是我培养
的,勃尔德是我们全家的密友。谁说我容不下勃尔德的?谁这样说我就要割掉他的舌头,割
开他的喉管。你应该给这些颠倒黑白的家伙治病而不是给我!”博士唯唯,转弯抹角地向他
提一些关于性状况的问题。恩特大怒,反问:“怎么?你想不想送老婆来试试?”博士没想
到一位勋爵这样说话,落荒而逃。玻璃炮一连一周心律不齐,伴有官能性心脏暂歇性停顿。
玻璃炮按照自己的理论进行自我缓解转移。每天用几个小时的时间盯视家养的一只小翠鸟,
然后重复背诵拉非派新诗:
草丛中的太阳梦见维尼尤键钮脱
脂配偶
林中鸽蛋孵化仲夏夜战俘的硫化
T恤衫
这两句诗诵到第1355次,他的一切病症全部消除了。
恩特向协会与俱乐部请求休假,得到了最同情的考虑。并经董事长同意,森林旅馆给他
们收费六折的优惠待遇。他特意邀请了勃尔德,与妻、子一起去向往多年的比利羊斯雪峰滑
雪。
他们乘汽车跑了十一个小时。换乘森林火车走了三小时。又改乘索道缆车来到长年积雪
的山顶,住在几间用原木钉在一起的名为护林人别墅的旅馆里。他们携带着滑雪器具,健身
器材,体育用弓箭,压缩食品与浓缩饮料还携带着酒糖蜜的宠物波斯纯种卷毛金丝犬。
新的环境,交相辉映的蓝天和白雪使所有的人精神大为爽快。凉爽的空气,单纯的景
物,洁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