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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便问到紧要处了:洋人既知敬重中华人物,何必前踞而后恭、且横生枝节呢?要不然就是由沈桂芬办理、由恭王审定的国书确实有纰漏,这样,恭王和他的同事便难辞其咎。恭王左右为难,在慈禧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只得敷衍说:
“看来,威妥玛阳奉阴违,有意从中生事,英国女主虽友善,却不能约束臣下。”
“哼!”慈禧在玉座上冷笑说,“若是我们自己遇事想得周全些,威妥玛想生事也找不到缝隙了。须知使臣到彼就如国君亲临,那是何等郑重的事?在先帝时,原本不愿向洋人遣使,怕的就是洋人另生枝节,辱及使臣,有伤国家体面。此番你们力主遣使,李鸿章又将其载入条约,就应该慎之又慎,道歉是道歉的话,驻扎是驻扎的话,两重意思要说明白,一折归一折,原是不能混同的。威妥玛其人,阴狠歹毒,既奸且诈,本极不好对付,你们却偏听偏信。”
这话已有些份量了,且责无不当。恭王不由捏了一把汗,乃回头扫了另外四个枢臣一眼——此事出错在沈桂芬手上,所以沈桂芬也有些紧张;宝洌Ф源耸鹿滩簧趿私猓缘糜行┟H唬痪傲胪跷纳厝词鞘虏还丶海洳话研以掷只鲂丛诹成希匆彩且桓蔽匏降难印9跫矗缓眠盗艘桓鐾啡洗硭担骸笆ツ富侍蠼萄档檬牵沤窈蟮舶炖泶死嗍虑椋欢ㄒ源宋洌媲缶怀鲧⒙!
慈安太后于一边见恭王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心有不忍,便说:“遣使是头一遭,加之使臣身兼两职,所以有些言语不周全,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六爷。”
慈安太后话说到这一层,沈桂芬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乃一边叩头一边说:“这事主要责任在微臣身上,微臣确有见事不明、虑事不周之处。”
事情至此,应该是适可而止了。恭王一心只惦记着铁路,也不愿为这事纠缠。不想慈禧却又冷冷地说:“算了吧。不过——刘锡鸿这副使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自己请撤呢?”
这又是一个令人摸头不知脑的事,恭王只好说:“刘锡鸿请撤可能还是国书上的纰漏,因未列名,英国方面不予承认,他自觉丢面子,所以找个由头自请撤销。按说这样也好,不如允其所请。”
不想话未说完,慈禧竟又连连冷笑说:“嘿嘿,只怕未必!”
慈安诧异地望了慈禧一眼说:“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话像是问中枢五大臣也像是问慈禧,恭王正不知如何回答,慈禧却说:“事情明摆着,要说国书纰漏,郭嵩焘这正使身份也不明确,何以正使未有表示而副使请撤?”
经慈禧一点明,连木讷的慈安也点头称是,于是说:“这个郭嵩焘,言路上一直对他不怎么样,此番总不会是他容不得人吧?”
恭王一闻此言,赶紧奏道:“其实,舆论对郭嵩焘不谅,也是误会,究其原因,皆因马嘉理一案引起。想当初,其难其慎,这情形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主张议处云南督臣岑毓英,论其本意,是先由我们自己处分他,免增洋人口实,不想清流误会其意了。”
眼下李鸿藻丁忧,中枢另两人是新进,不会与恭王轩轾不下,所以恭王如此一说,便无人再争了。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于是点头说:
“这么说,倒是舆论责人太苛了,刘锡鸿请撤不关郭嵩焘的事。再说,好不容易到了英国,怎么随便就撤回呢,这折子先不答复他罢。”
“不答复”就是“留中不议”。这事总算由慈安一锤定音了。不想慈禧还有说的。她说:
要说舆论,确有被一班后生新进左右的时候,这班人爱出风头,常常一尺风三尺浪的。不过,有时又少不得这些人,他们也是实心眼儿。眼下洋人猖獗,以奇技淫巧迷惑世人,我们有些人便被这些鬼迷心窍了,恨不得将洋人那一套全都照搬,这是万万松懈不得的。就说那条铁路,洋人瞒天过海,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们一些官员也跟着打马虎眼儿,若不是清流这班人忠心为国,以死相拼,岂不让洋人搞成了?”
经慈禧这么一说,慈安立刻记起昨天醇王福晋进宫请安时,提到了李鸿章欲在东陵附近修铁路之事,说若让他修成,势必惊动皇陵,列祖列宗地下也不得安宁。于是马上说:
“是的,沈葆桢不是有请示处置的奏疏么,我看既然这么多人反对铁路,铁路一定不是好东西,火车也是不祥之物。听说李鸿章还想在东陵附近修,办海防就办海防,又修什么铁路呢?那不是欲陷皇上于不孝吗?我看铁路这恶例开不得,不然到处动土,到处挖祖坟,只怕不是好兆头。”
这下让恭王有些措手不及,刚才他向两位太后大灌“米汤”,就是为了这铁路。他想待两位太后高兴后,再从容铺垫、缓缓进言、慢慢说服两位太后的,不想尚未开口便被堵住了嘴,这回堵他的,且是一向宽仁大度、处处尊重自己的东太后,打出来的且是卫护皇陵这样一面大旗,他一时竟难以置喙了……
惊世骇俗
恭王从宫中出来颇有些怏怏,没料到此番会议竟连连碰钉子。沈桂芬走上来想向他作解释他不愿听,却仍没忘记郭嵩焘的日记,沈桂芬无奈,只好让人取来。
恭王拿到日记,心中仍惦念着铁路,五十余天的日记,写了两三万字,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着,足有一大本,恭王随手一翻,即翻到郭嵩焘到达苏彝士,坐火车游埃及,通篇讲述欧亚非三大洲的冲要处,交通是如何发达,铁路又是如何便民利国,看得恭王心痒痒的,想起刚才的一番争论,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此说正合我意,对照眼前的时局,很有些振聋发聩。”
沈桂芬眯着小眼睛,讨好地说:“关于这类议论,日记里很多,六爷可仔细看看。”
恭王却合上日记说:“不必了,让大家同看吧。”
沈桂芬说:“六爷的意思是——”
恭王乃唤着沈桂芬的表字说:“经笙,你这位同年可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也肯发一些之议,以他南书房老前辈的资格,发如此之议论,足可震慑群儒,让一班后生新进钳口。所以,我想把它刻印出来,分送六部九卿衙门,让各在事大臣看看,开一下眼界。”
沈桂芬一怔,但随即嘿嘿地干笑两声说:“行,六爷此举极有见地,我吩咐他们即刻照办。”
恭王回到府中,想到即将被拆毁的淞沪铁路,自己无颜回复李鸿章,不由闷闷不乐。换下公服来在书房,不想就在这时,曾纪泽来访。
曾纪泽婉拒李鸿章的邀请进京候官,两宫太后召见后,让他以户部员外郎的名义在总理衙门行走。这实际上是让他在官场见习,清闲得有些无聊。
郭嵩焘知他识英文,此番寄回的邮包中,有许多英文书报便是寄与他的。其中还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叙述在英国的见闻,且畅谈自己对洋务的看法,绘声绘色,议论十分大胆。曾纪泽就如自己到了伦敦,心驰神往,羡慕不已。不过,曾纪泽也从中看出一些苗头,简言之,郭嵩焘对洋人的一切算是服了。
心想,怪不得李少荃说他“有些呆气”,今日看来果然——这类话对我辈说说无妨,若见诸奏章或形诸文字就有些麻烦了。心中想着,竟有些惶然,又想,郭必有奏报到京,何不去恭王那里听一听消息?有此一想,他便趁恭王下朝后前往恭王府。
到京不久,曾纪泽便成了恭王府的常客。他虽只小恭王6岁,一个王一个侯,曾纪泽却在恭王面前执晚辈之礼,且口气十分谦恭,恭王每有诗作,他必步其韵而和之。所以,恭王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觉得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同。
中枢密勿,恭王口紧,从不向不相干的人露一点风,但对曾纪泽却例外,有时却是讨教的口吻。今天一听曾纪泽来了,他马上起身迎到门口,见面就说:
“劼刚,我正想和你聊聊。”
说着上前挽起曾纪泽的手一同进来,并坐在两把梨木椅上,小苏拉上前献茶,退下后,恭王端茶不饮,却微微叹了一口气。曾纪泽看在眼中,乃说:
“六爷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恭王双眼凝望着前面书架上的玲珑碧玉笔架说:“唉,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能不令人喟然兴叹?”
曾纪泽立马便猜到了什么:眼下言路上对淞沪路的讨伐已趋白热化,几乎是在逼着朝廷表态。于是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了那条铁路?”
恭王见曾纪泽一猜便着,乃问道:“关于那条路,你听到了什么议论?”
曾纪泽说:“不是由盛杏荪出面买断了吗?”
恭王叹了一口气说:“买是买断了,可如何处置却众说纷纭,有人竟要将它拆了扔到海里去。”
曾纪泽啧啧连声地叹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铁路没有错,错在洋人先斩后奏,侵犯了我,如今买回来了却不营运,那不是暴殄天物?”
恭王说:“上头说恶例不能开,不然到处修路,国将不国了。”
曾纪泽说:“其实,到处有铁路是好事,铁路便民利国,已是各国公认的事实,小小的岛夷日本,早几年便有了铁路了。洋人有的我们也应该有。”
恭王说:“正是这话,贵同乡左季高有一句名言:东西方有,中国不得傲以无;东西方巧,中国不必傲以拙;人既跨骏,我不得骑驴;人既操舟,则我不得结伐。眼下各国都在修筑铁路,泰西各国铁路四通八达,东洋日本也有铁路通东京,可我们仍在用驿马舟车,李少荃欲修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可没容我开口便被堵住了嘴。”
说着便藤长长、叶蔓蔓,把御前会议上的争执诉说了一遍。曾纪泽一听郭嵩焘果然有封奏上来,便急于想知道内容。但口中仍说:
“胥各庄的铁路怎么就会扯上皇陵呢?再说东边那位一向秉性随和,也不大拿主意的,这是什么人把野火烧到她那边去呢?”
恭王摇摇头说:“猜不透,此人怕大有来头。总之,这样的局面非有人出来大声疾呼不可。郭筠仙有日记,专述海外见闻,讲到铁路,头头是道,于那班人真不啻当头棒喝。我已吩咐总理衙门刻印,也让这班人看看。”
曾纪泽先只听提到奏疏,仅是补办国书及刘锡鸿请辞事,心中便在嘀咕,眼下一听日记,不由一怔,忙问道:“日记中说些什么?”
恭王说:“全是在海外的见闻,洋人如何治国,如何富强。议论也十分精辟,我已咐咐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准备分发各在事大臣。”
曾纪泽沉吟半响,期期艾艾地说:“六爷,言路既然如此嚣张,这日记只怕缓印为宜。”
恭王说:“这是为什么?”
曾纪泽说:“怕火上浇油,于大事无补。所谓事缓则圆呵。”
恭王此时还在气头上,乃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他个人亲历亲见,说说又何妨?”
曾纪泽摇摇头说:“六爷,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再说郭筠老已一度成为众矢之的,眼下只吃得补药,可吃不得泄药。”
恭王过细一想,觉得有理,可又不愿被沈桂芬笑他优柔寡断,于是安慰曾纪泽说:“你放心,沿途见闻,应无大的窒碍,再说,他也只是供总理衙门参考,是我让刻印的,若有人说,我一定为他担待。”
至此,曾纪泽再无话说,回到家中,在写回信时,便一再规谏郭嵩焘,朝中政局多变,出言宜慎……
第五章 填海补天也枉然
英国爵爷的公道话
驻英使馆收到邮差递到从国内两江总督衙门来的一份公函,原来是沈葆桢欲请驻英使馆代办两件交涉案:一件是前年十一月,有华商周复顺等所雇运盐船只在江西湖口被英国太古公司轮船“惇信号”撞沉一事,因英商享有领事裁判权,周复顺无法在国内衙门告太古公司,乃告到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但英国领事庇护本国侨民,官司打了两年多迄今无结果;
另一件是太古公司在镇江码头趸船停靠处擅自造桥通岸,因栽桩托架引起江堤坍塌,镇江海关多次要求太古公司将趸船移泊而太古公司却不予理睬。就这么两桩小小的官司,只因牵涉到洋人,居然就一直处理不下来,事情层层上报到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一面行文咨请英国公使处理,一面还托赫德从中斡旋,可就是没有结果。
为此,沈葆桢特将案情详细具文转郭嵩焘,请他直接找英国外交部交涉。
看完公函,郭嵩焘不由热血贲张,一边把公函递与刘锡鸿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