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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风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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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嵩焘正在踱方步消食,自然也在想心事,猛然一见刘孚翊,似乎想到了什么,乃亲切地招呼道:“和伯,坐啊。”

  刘孚翊坐下来,略有些局促。他也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走了半个多月,馆里可有什么大事?”

  这一问正好打开僵局,刘孚翊先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些日子,大事频仍,黎大人大概都一一禀过了罢。”

  郭嵩焘点点头,含糊其词地说:“嗯,你也说说,黎大人出外,只比我早回来三天,哪有你清楚。”

  刘孚翊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人,不,刘副使即将出任驻德国钦差大臣的事,您可听说了?”

  郭嵩焘点点头,用十分不屑的口吻说:“嗯,那只是传闻,未有谕旨,不足为据。”

  刘孚翊忙谀笑着说:“大人认为不足为凭,可刘副使却已‘捡起封皮就是信’,且已办了酒、接受了我等同寅的庆贺了呢。”

  “哦!”郭嵩焘一惊,这就是黎庶昌略而未说的了。堂堂的钦差大臣、驻扎一国的公使,其身份不但代表国家且代表了国家元首,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大事,未奉谕旨,未有国书,仅凭他人一句话居然当真了,真是笑话。他不由冷笑道:“这就是黎大人不屑讲的了,不是说,债凭文书官凭印吗?他怎么就如此猴急呢?”

  刘孚翊连连点头,也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大人不知,当邮包递到时,刘副使那个欣喜之状,真令人肉麻呢。”

  刘锡鸿先是上疏请撤,不想却乞浆得酒,自然欢喜。只是未见谕旨便办升官宴,未免太暴露形迹了。郭嵩焘想,这一场闹剧真不知将如何收场。

  刘孚翊见正使不作声,又故作犹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黎大人告诉了没有?”

  郭嵩焘说:“你有什么说什么,各人所见不同,我又怎知他说的就是你想说的呢。”

  刘孚翊小心翼翼地从靴统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此番从国内发与刘副使的一份私函,刘副使却让我们传阅,晚生因见事关大人名誉,乃偷偷地抄了一份在此,大人请看吧。”

  郭嵩焘满腹狐疑地接过那份抄件,展开来凑到眼前细看。原来这是他那《使西纪程》刊布后,御史何金寿弹劾他的一份奏疏——上回传旨申饬说:“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自此找到了注脚。他很想知道别人怎样鸡蛋缝里寻骨头,怎么得出“狂悖”的结论来的,乃捧着文章仔细地读,不想越看越气。何金寿除了说他“造作日记,多悖谬之词”外,又说他“有违圣教,欲用夷变夏”、“有二心于中国”、“大清无此臣子”、“请将其撤回,从严议处。”

  郭嵩焘一边看一边冷笑。   


内斗

  “筠仙老兄,你终于回来了。”

  刘锡鸿满面堆笑,意气发舒地走了进来,用十分亲切、随和的口吻称他为“老兄”。

  郭嵩焘“哼”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没有接他的话。

  刘锡鸿毫不在意地走拢来,在郭嵩焘的对面坐下来,又从荷包里掏出两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丢了一支与郭嵩焘,管他接也未接,却用打火机点着自己的一支,叨在嘴里,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

  郭嵩焘连声冷笑道:“得了,你来此一定有什么事,说吧。”

  刘锡鸿不以为忤,宽仁地笑道:“好,此来无它,我被任为驻德钦差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未雨绸缪,我得筹备在柏林建馆的各项事,特和你商量。”

  “哦,”郭嵩焘用极为平淡、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已是正钦差了,比肩人物,你的事何必问我。你就是买下德国的皇宫做官邸也不关我的事。”

  刘锡鸿一怔,停了半晌才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以后的事,当然不会再来讨你的嫌了,可眼下我要经费,数目且不小。”

  原来他是为钱而来。

  使馆的经费由上海汇丰银行划拨到伦敦,凭会计开出的支票支领,但兼司财务的凤仪不管关防印鉴,那是由张斯栒管着的,小笔开支由黎庶昌说了算,大笔开支则须报正使。刘锡鸿筹备在柏林建馆及开办费用,预算造出了近一万两白银,国内的谕旨、国书尚未来,又哪能有款子指拨与他呢?眼下他要找郭嵩焘通融,只好装出十二分笑脸。不想郭嵩焘说:“你既然当上了正钦差,自然有经费,专款专用,何必要学响马出身的王三泰,唱一出《指镖借银》呢?”

  刘锡鸿见郭嵩焘在挖苦他,骂他是个响马。以他的本性是立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此时却是少见的涵养,仍用商讨的语气说:

  “筠公,驻德使馆当然会有专项经费拨来,不过尚须时日,这里我要派翻译柏郎去德国找房子,无钱法不灵,你就通融一下,不都是皇上家的钱吗?”

  郭嵩焘却连连冷笑,横竖不松口。

  刘锡鸿的语调渐渐高起来。此时灯亮了,黎庶昌和张德彝已闻声赶到这里来了,姚若望和张斯栒等随员也站在走廊上向这边张望。黎庶昌进屋后,发现形势不对,为缓解气氛,乃说:“筠公才回,大概还不清楚云生已移驻德国罢。”

  郭嵩焘说:“哼,驻德也罢,驻俄也罢,债凭文书官凭印,敕谕没有,国书没有,不唯我不相信,想必德皇也不会接纳的。”

  刘锡鸿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姓郭的,你太岂有此理了!”

  郭嵩焘不意刘锡鸿跑到自己家里来拍桌子,更加火了,也跟着一拍桌子说:“是你岂有此理还是我岂有此理?”

  接下来他便大骂刘锡鸿忘恩负义——当年他任粤抚,刘锡鸿不过一低级幕僚,不被人看重,是他将刘锡鸿派往香港采办军米,刘锡鸿才得以出头;年终考绩,又是他数次将刘锡鸿列入保单,刘锡鸿才得逐步升迁,赴部候选;刘锡鸿能有今天,受恩何人?想不到如此枭獍成性,翻脸不认人……

  刘锡鸿也不示弱,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姓郭的贪天功据为己有,我能有今天是参与平捻匪,百战功劳,与他人毫无关系。你姓郭的嫉贤妒能,昨天嫉妒左恪靖伯,今天又嫉妒我——如此唾沫横飞,互揭老底……

  槿儿此刻正在前院艾利丝处聊天,听得争吵声赶紧往这边走来,一见二人发如此大火,吓得眼泪汪汪地立在门边不敢进屋,旁人看着不成体统。此事起因固然是刘锡鸿不对,但郭嵩焘去翻那些老底也实在显得小器。黎庶昌和张德彝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刘锡鸿推搡着出了门,可临末刘锡鸿仍回过头,冷笑着丢下一句话:“哼,姓郭的,你别猖狂,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捏着呢!”

  郭嵩焘一闻此言,气得手颤心摇,追到走廊上说:“姓刘的,你别走,你与我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便有性命之虞?”,

  刘锡鸿站在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边吐唾沫一边说:“你还嘴硬。我问你,使臣在外,如君亲临,应正其衣冠,增其观瞻。可你游喀墩炮台时,却披英国水师提督的大氅,这不是改从胡俗、披发左衽吗?又岂是心存君国的正人君子所为?那回在德尔庇相府议事,与巴西国王相遇,你以堂堂中华使者,居然与小国之君起立行洋礼,这不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吗?”

  郭嵩焘见刘锡鸿果然在暗记自己的言行,寻自己的过错,显是早有预谋,越想越恨,若手中有刀,真想上前将刘锡鸿碎剐了。可恨黎庶昌等人隔在中间,自己上前不得,只好边喘粗气边说:“好,好,还有吗,是屎全呕出来!”

  刘锡鸿见他无法反驳,不由得意洋洋地说:“哼,我呕屎么?我说你是舔洋人的屁股呢。你去白金汉宫听音乐,居然学洋人的样子,频频取阅节目单,洋人那是什么狗屁音乐,怎比我中原正音?去听听不过是虚应故事、敷衍洋人罢了。你居然那么五体投地,把国格人格全丢尽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已是京师人人皆知的汉奸,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会有人要和你算总账的!”

  这里众人见刘锡鸿痛詈正使,正使又一次脸色发乌口吐白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恐正使因此中风或被气死。

  在黎庶昌的示意下,姚若望、凤仪等人拚命把刘锡鸿往楼上拖,张德彝和刘孚翊则左右扶住正使,黎庶昌见马格里虽不在场,却有好几个洋雇员在旁边看热闹,于是对刘锡鸿说:

  “云生,使馆内洋人耳目甚多,他们的新闻采写员又最爱捕风捉影的,副使大闹使馆,传出去可有失国家体面!”

  张德彝也说:“是的,使馆外籍雇员就不少,连马清臣那张嘴也是靠不住的!”

  如此一说,刘锡鸿还是有些惧怕——洋人的新闻采写员无孔不入、吠影吠声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骂骂咧咧地上楼……   


乱命

  不久,一封电报自法国马赛发来——北洋派往欧洲考察的马建忠已赍诏乘轮抵达马赛,将乘火车于明日下午到达伦敦。

  一听这消息,众人口中不说,心里都明白,马建忠所“赍”之“诏”肯定是刘锡鸿使德的任命。看来,沈葆桢不是捕风捉影、信口乱说之人。

  郭嵩焘听张德彝口译完电稿,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卧室,张德彝乃将电稿转交刘锡鸿。

  刘锡鸿一下眉飞色舞、精神焕发,又让凤仪把电文复述了一遍,然后趾高气扬地指挥随员们准备迎接使者,

  众人一边向刘锡鸿再次道贺,一边各自匆匆去准备。

  黎庶昌注意到郭嵩焘已回屋,赶紧追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他仰躺在大沙发上,槿儿正往他身上盖毛毯。

  黎庶昌明白郭嵩焘此刻心情,忙在一边坐下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其实,黎庶昌自出洋便和刘锡鸿龃龉,但他是个聪明人,待看出刘锡鸿的为人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作了同事,犯不上处处和他计较。所以,有些事,但凡刘锡鸿在场他便不说,避免和他发生争论。刘锡鸿既已下定决心和正使作对,便也犯不上和参赞也翻脸。所以,这以后,他们之间反相安了。

  眼下老师有责备之意,黎庶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郭嵩焘先开头,他偏过头目光冷峻地望黎庶昌一瞥说:“纯斋,恭喜你又要履新了,只可惜这份兼差是没有薪水的,他顶多让你报一些车马费罢了。”

  黎庶昌没在意郭嵩焘话语中有讥讽的意味。他知道刘孚翊常往这里跑,这消息肯定是刘孚翊讲出来的。于是坦然说道:

  “门生正是为此来的。刘云生欲指名奏调我兼任驻德使馆参赞,我已答应他了。这事门生是这样考虑的——云生为人行事,老师深知,不必赘述,且无论资历和学识都不副公使之任,他大概自己也清楚,所以,在接获幼丹宫保的信后,便与门生商量,欲门生帮他一把。为大局计,门生只好答应了他。另外,门生也可借此增长一些阅历。上回和德在初在柏林走马观花一回,觉得真了不得,有此机会,岂能放过?反正柏林与伦敦有铁路相通,往来便利,我便两头跑也无所谓的。”

  黎庶昌的话字斟句酌,十分委婉,且有一个“为大局计”摆在前头,郭嵩焘心想,这黎纯斋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反驳。他早知李鸿章要安排手下幕僚来欧洲考察,马建忠只是头一拨,罗丰禄也即将动身,这班人都是郭嵩焘的晚辈,来了便来了,却不料马建忠此行却兼有“宣旨”的差事,既有“钦差”身份,自己便应该和刘锡鸿一道去车站迎接。他既不愿看刘锡鸿春风得意的那副轻狂相,也不愿意为“恭请圣安”在洋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的礼。于是苦笑着叹了一口冷气,懒洋洋地说:

  “你看我这样子,车站就不去了吧。”

  黎庶昌此时可谓洞察他的肺腑,将心比心,也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忙连连点头说:

  “病了当然不能勉强,再说,马眉叔是晚辈,您不去接他,谅他也无话说。”

  说完便匆匆出来,和众人一道去车站。

  刘锡鸿终于如愿以偿。他跪在红氍毹上,喜孜孜地听马建忠念完上谕——果然是任他为驻德国二等公使。虽说是二等,月薪比郭嵩焘少了二百两,但离京时他只是五品京堂加三品衔,比郭嵩焘这正二品兵部侍郎差远了。如今都是公使,都是钦差,一样平起平坐了,他能不得意?

  他算是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先是望阙谢恩,三跪九拜,后又对着马建忠本人,连连作揖打躬。

  这里马建忠宣旨毕,将上谕供在香案上,然后甩一甩马蹄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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