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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风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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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嵩焘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偕众人也走下楼来……   


思贝喜梦

  黎庶昌乃说起究竟。原来他们果然是碰见鬼了——香港大学堂的格致学馆像个博物馆似的,声光化电各学科的教学仪器琳琅满目。黎庶昌等人对这些东西的作用虽不全懂,但看教师带学生作试验还是颇有兴趣的。

  不想上到了四楼,那里有间陈列室,里间几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用黄色的药水浸泡了大大小小十几具人尸,有男有女,有双头的、连肩胼胁的,且全是中国人,一个个赤身裸体,模样十分恐怖;另外几只瓶子里,竟浸泡着一些人的脏器和未成形的胎儿;墙角则立着一具成年人的完整骨架;桌子上、柜顶上则杂乱无章地摆了很多骷髅——在他们眼中,可以说这是一处杀人屠场或者是阎王殿,处处狰狞恐怖。

  众人想,看来,这以前流传的、关于洋人杀人剜心的说法今天是找到证据了。

  眼下,黎庶昌讲完了经过仍心有余悸,郭嵩焘听了也吃惊不小,却又有几分不解——洋人做下这等事,一定要自认心亏,将之藏于暗室,秘而不宣。今天香港大学堂却公然陈列在明处,让中国人参观,难道真是在香港便一点也不避忌吗?

  “香港是他们管辖的地方,避忌什么?”一边的刘锡鸿一听正使说到避忌忙说,“这些家伙人性丧尽,在大清皇上毂辇之下的天津,他们尚可迷拐小孩,杀人剜心,在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还不为所欲为?我们中国不也有妖人用人心炼丹药的传说么?”

  眼下经刘锡鸿一说,众人都十分愤慨,认为洋人实在无天理,不但作贱国人,且辱及尸骨……

  正骂得不可开交,马格里和张德彝进来了。刘锡鸿本来就特别厌恶马格里,眼下正在气头上,乃恨恨地盯着马格里说:“你们英国人真残忍,杀了我们的人还不够,居然陈列一堂,向人展示。明天那个铿尔狄要上船来回拜,我们要向他递交抗议信!”

  “听我解释。”马格里面对众人的质询一点也不急,竟从容地说,“你们误会了,其实那些尸骨是为了教学用的。你们没看多是怪胎吗?另外一些是得了罕见的病死的,为探查究竟才留下来,这也是征得了死者亲人同意的。”

  郭嵩焘想,这样的解释还是说得过去,只是未免残忍——亡人落土为安,不忍遗骨暴露是中国人的传统道德。什么人竟认可自己的亲人被如此陈列?

  一边的刘锡鸿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怎么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蓝眼珠黄头发的呢?”

  马格里说:“香港华人多,自然尽收华人,要在伦敦,还不全是西方人。”

  刘锡鸿冷笑道:“我不信你们会把自己的同胞去浸药水!”

  张德彝忙说:“刘大人,我在泰西所看到的果真全是白种人的尸首,洋人称这为。”

  张德彝发现自己急于说清此事,竟把一句英文原话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才记起几位大人不懂英语,又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才说:“这意思就是样品,中医不是有标本之说吗,他们用药水长期保存尸体,就是为了探索病人的本源。这也可翻译为标本,探索病源示范教学的标本。”

  郭嵩焘想,这么说这么译看来有理。张德彝是个中国人,犯不着为洋人开脱。再说,中医确有标本之说,《黄帝内经》及一些研究人体骨骼的医书上,也有人体穴位图,但究竟没有将尸体及骨骼原物保存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洋人也太出格离谱了。不过,刘锡鸿这抗议也可不必。于是他用较为平缓的口气说:

  “不错,中医确有标本之说,不过,它指的是病因,所谓‘欲探六脉致调和,曷审三因正标本。’可见标本之说仅指具体医案,著文绘图就可以了,何必要将人体如此展览呢,这不太过分了吗?”

  听正使口气较柔和,且引经据典,黎庶昌不由也点头了,在他看来此行固然怪诞,但看不出阴谋——他们是在无意中走进那间教室的,因毫无思想准备才有此一惊。于是说:

  “大人所说极是。此事可存疑而不必深究。”

  刘锡鸿见正使和参赞皆不主张向港督抗议,只好不再坚持……   


淫技奇巧

  黄昏落日,其实是最动人乡愁的,尤其是初出远门而又未携家眷的那班随员们。此刻,他们仍聚在前甲板上聊天,不想回到冷清清的官舱去。

  昨天,他们在香港大学堂参观,着实让那“思贝喜梦”吓了一跳,但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及凡事认真考究原理的学风,却使他们称赞不已,所以一回到下处便各抒己见,尽情畅谈。

  眼下前甲板上涌上来一群洋人,他们多为水手和普通乘客,在官舱烦闷,乃聚在一起跳舞,为他们伴奏的是一名水手,他的乐器是一架早已风靡欧洲、却为中国人罕见的手风琴。使团之人见这东西既无弦又无孔,奏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动听,不由围了上来。

  马格里介绍说,这乐器称“手风琴”。

  大家屏声静气,先听介绍,又听洋人奏乐,都说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是随处可见。

  马格里只要众人夸洋人便高兴,此刻也是如此。他立刻向众人介绍水手演奏的乐曲,说这是眼下正倾倒欧洲的大型歌剧《卡门》——此剧出自法兰西大作曲家比才之手。剧中主人公卡门是一个十份浪漫的吉普赛女子,眼下她正和情人看斗牛,故此曲又叫《西班牙斗牛士》。

  黎庶昌被这曲子欢快的旋律迷住了,一曲已终意犹未了。他听张德彝说在欧洲看过此剧,乃缠着张德彝讲《卡门》的故事。张德彝虽看过梅里美的法文小说,但他法文程度不及英语,只好尽其所知谈《卡门》,谈那个放任不羁的吉普赛女子……

  直到洋人的舞会散了,甲板上黑黝黝一片时,众人这才回房。走在走廊上,刘孚翊仍在大发感慨。他说:“洋人改装一只风箱便成了一件能演奏如此美妙音乐的乐器,依我看,白种人比我们聪明。”

  这话一出口,颇伤众人的自尊心,姚若望和张斯栒马上就驳斥他,说他错了。

  姚若望说: “我们主要是教育不行,比起香港大学堂,我们的那些个书院算什么,两三椽茅舍,七八个蒙童,老年夫子,耳聋目聩,死抱弘扬儒学的宗旨,贱视医巫百工,教出的学生能念几句子曰诗云便不错了,十五六岁的能开笔作承题破句便是天才。可与他说世界地理,便只晓得有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全是《西游记》上的东西;你若告诉他这大地是圆球,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他会去找《山海经》来核对;若说世上还有火轮车、火轮船、电报、手风琴,那他认定你是跟他说《封神榜》了。”

  此时,刘锡鸿正敞开门坐在客厅里。

  刚才他在船楼上望见洋人跳舞,男女搂抱,不堪入目,而使团中许多人居然在一边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不成体统。眼下又听刘孚翊夸洋人,姚若望更是把儒学贬损得一钱不值,不由有气,在众人经过时,他立刻堵在门口板起脸说:“姚彦嘉、刘和伯,你们怎么才出国门便把自己的姓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姚若望年纪虽比刘锡鸿小不了多少,官阶却差了一大截,胆子又小。眼下见副使脸色十分难看便低头不作声了。刘孚翊却不愿动不动便挨训,忙申辩说:“这有什么呢,说洋人聪明,不但造坚船利炮、耀武扬威,还能造一些小玩意儿愉悦心身,这便是不知姓氏了?”

  一个不上品级的随员居然回嘴,刘锡鸿气不打一处出,乃喝问道:“你还有理,我们哪点不如洋人?孔孟之道,两千年来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历万世而不衰绝,洋人的耶稣可能比么?什么坚船利炮,那不过是左道旁门罢了,终究一日,要邪不胜正的。身为朝廷官员,你可要想清楚!”

  刘孚翊见副使认了真便不敢再顶了。

  刘锡鸿降住了这两人仍不满足,他见后面马格里和张德彝、黎庶昌仍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提高音调说:“我们出使在外,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见了什么就一惊一乍的,更不能鬼迷心窍!”

  此刻黎庶昌不但听出“鬼迷心窍”是指桑骂槐,且明白是影射自己,因为自己确已“鬼迷心窍”——《卡门》的故事是多么美丽动人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的奇女子,为追求自由幸福竟不顾一切,面对死亡也不肯低头。中国风尘女子的故事何止万千,却没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经历。好在此时张德彝和马格里已凑合着把故事说完了,见刘锡鸿正教训下属,刘、姚二人十分委屈,乃上前排解道:

  “好了好了,中西学的优劣不必争了,做学问宜广征博采,中学西学各有所长,何必要定于一宗呢!”

  不想这几句意在排解的话竟引火上身——刘锡鸿尤其听不得“不必定于一宗”,乃转过身瞪着眼反唇相讥道:“黎纯斋,是何说法,依你说孔圣人不是万世师表了?你莫非还要搬几个洋人进文庙去?”

  黎庶昌见刘锡鸿逢人就想抬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但仍用和缓的口气说:“我的刘副使,我无非说学无止境罢了,你能说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全无用处?可孔圣人也说了格物才能致知呢。”

  刘孚翊见黎庶昌肯帮忙胆子又壮了,乃说:“对的,上海那座专讲声、光、化、电的书院便叫格致书院,典出《大学》。”

  马格里未习《六经》,只能由刘锡鸿骂左道旁门,眼下见有人引经据典,一下有了依据,便插进来说:“对了,原来格致之学源头在孔圣人那里,这么说孔子可是个明白人,并不排斥外国人。”

  面对洋人谈孔子,刘锡鸿摆出一副昂首天外,不屑一顾的神态,连连冷笑说:

  “鹦鹉能言仍是禽类,猩猩能语仍是畜牲。你不要认为能说几句华语便成了天朝上国的人了,居然就开口闭口说起孔夫子,你也配!”

  马格里确实只说得几句华语,哪有刘锡鸿那么多的词汇、那么多的比喻?以致挨了骂也不会回嘴,只气得五官也移了位。

  刘锡鸿见状更得意了,又回头对边上的刘孚翊说“不错,孔圣人确有格物致知一说,典出《大学》,不过所谓格物致知是以物喻理,说白了就是通过对事物的考究得出人生的大道理,从而教你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不是教你去制作奇技淫巧的东西,更不是去把人的五脏六腑浸药水!”

  这么一说开来,没完没了,直到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将已故大学士倭仁一句名言背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这才收场。   


乖音错节

  黎庶昌觉得好笑——使团正副两使,于富国强兵之道,各有“根本”之说。郭嵩焘的“根本”是“民风政教”;刘锡鸿的“根本”则是“世道人心”,说的似是同一件事,却似乎在本质上截然不同,长此以往,何以共事?

  想到此,乃径直到后舱寻正使说话。

  黎庶昌小郭嵩焘19岁,加之出自曾国藩门下,自然对郭嵩焘这个湘系耆宿十分佩服,他与刘锡鸿称兄道弟,在郭嵩焘面前却自称“晚生”,称郭嵩焘为“老师”,礼敬有加。此刻,郭嵩焘正在写日记,见他进来,乃放下笔与之攀谈。

  “纯斋,”郭嵩焘唤着黎庶昌的表字道,“这两天的参观,感受如何?”

  “嗨,”黎庶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西学是一门全新的学问,中国人哪怕是硕学通儒都必须从头学起,这是眼下郭嵩焘的认识。所以,黎庶昌这“另一个世界”之说对中了郭嵩焘的心思,他不由高兴地连连点头说:“正是此说,正是此说。单一个香港就够我们看、够我们想了。”

  望着正使团团大脸上泛起了红光,黎庶昌似乎从中看见了几分童稚之气,他不由说:

  “不过,有人却不以为然,且忧心忡忡,生怕说了洋人的好,我们大清就会‘用夷变夏’了。”

  “谁?”

  “刘云生!”云生是刘锡鸿的字。

  接下来黎庶昌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郭嵩焘笑了笑说:“云生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同你同他的交往差不多都上十年了,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他就是认死理,爱和人顶牛,其实对朋友还是实在的。”

  眼下郭嵩焘和黎庶昌说及这些,意在说明刘锡鸿为人直率,要黎庶昌不必多心。

  不想郭嵩焘说得虽十分轻松,黎庶昌却心情十分沉重——李鸿藻乃继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攻击洋务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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