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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安妮表现得像个耐心的教师。诺曼号上带有“地球之音”的资料,这是人类奉献给太空知音“宇宙人”的珍贵礼物——一整套直径为305厘米的铂金唱片,录制了有关人类起源和发展的各种信息,包括115张照片和各种图表,35种既形象又生动的自然音响,60种问候语,还有27种世界名曲,其中有贝多芬和巴赫等大师的杰作。外星人的态度越来越平和,见到安妮时甚至流露出近乎欢快的神情,但他却仍然拒绝与我们做进一步的沟通。
外星人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安妮急得团团转。爸爸安慰她:“他会好的,安妮,他会好的。”但是爸爸也无计可施。我们中间妈妈是医学专家,但她也诊断不出外星人的病因。她说:“安妮,不要再靠近她了,也许他身上带着外星的病毒呢。”
“可是,”安妮的眼中饱含着忧郁,“他是多么可怜哪!”
外星人醒了,安妮却病倒了。我们的心中被对安妮的担忧占满了,没有位置给这个罪魁祸首。
噢,克里丝,听我这么说你会怪我么?我有点儿失去理智了。是我们主动接近这个外星人的,并不是他找上我们,不应该是他的责任。但是安妮,活泼可爱的安妮,我的妹妹,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正昏迷不醒呢。我心乱如麻,请帮助我吧,克里丝,请给我勇气!诺曼号正在猎户座三星附近的天区飞行,即将穿过巴纳德环,这个直径为300光年的气体环和环中的恒星是在比较古老的时期形成的。
在昏迷三天之后,外星人又清醒过来了,爸爸和爷爷把他关在无菌舱里,但安妮仍处于昏迷状态,妈妈说不能让安妮离开无菌舱。外星人的表情仿佛很沉痛,他总是坐在安妮身边,握着她的手,望着她昏睡中的脸庞。爸爸想把他和安妮隔开:“他会把病毒再传给安妮的!”“没有用了。”妈妈叹了口气,“不用再分开他们,安妮已经感染了。重要的是,你们不能再感染。让我来照顾他们,你们得和我与病人隔离开来。上帝保佑,希望还来得及。”
我心中有一种恐惧感,我怕我和诺曼号再也回不到那颗蓝色星球的怀抱里,我怕我会再也见不到我的克里丝。
今天爷爷病倒了,原本是那么矍烁的老人,昏迷后却像是干瘪脱水的水果,那样子别提有多可怕了。父亲向总部汇报了情况,希望能把那个外星人放入一个封闭舱室,就像发现他时一样。总部不同意,他们要活的外星人。
安妮逐渐苏醒了,但人已瘦了一圈。妈妈说她的内脏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都出现了紊乱。这一来,我们最担心的倒是爷爷了,他的抵抗力不如安妮,也许会经受不住的。
安妮醒来后很乐意见到外星人,她叫他“我的蓝眼睛”,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外星人握住她的手,安妮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我能和他交谈了!他会传心术,他的脑电波直接传到我的脑中。”
“快让他讲清这昏迷是怎么回事!”父亲冲动地抓住外星人的肩膀,我及时制止了他—
—我们应该尽量避免与外星人身体接触。
安妮望着外星人眼睛,一句句地转述他的话:“我居住的星球上正流行一种疾病,患者会周期性昏迷。每次昏迷都会损伤他的免疫系统和重要器官,最终患者会昏睡至死。据估计这是一种烈性传染病,传播途径尚未弄清,但它比消化道感染、直接接触感染甚至呼吸道感染都更难以控制。可以说,这是一种无法彻底隔离的传染病。因为既不能治疗又不能预防,病人只能被放入太空舱发射到外太空,在那里孤独地死去。我被你们的飞船发现并截获,就注定你们也不能幸免。但我仍然希望,你们的体质与我不同,有可能不会染上我的病。我们星球的人只要有肢体接触就可以了解对方的心意,为了减少传染的可能,我也一直拒绝用这个方式与你们沟通。现在一切都迟了,她已经染上了,你们也都会染上的,看来你们的人体质更弱,也许再昏迷两次就会死的。”
安妮不说话了,外星人松开了手。
安妮病中的脸颊带着一种憔悴的青白色,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我这才发现:仅仅三天,安妮的眼眶已深深地陷了下去,像两个黑色的洞。这证明外星人的话是真实的。
“上帝呀。”安妮的声音在发颤,她举起同样颤抖的手,那曾经丰腴的手已有几分枯槁。她捂住脸低声哭泣起来:“我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
我的心里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我上前几步,把安妮搂在怀里。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顾忌?她可是我的亲妹妹呀!
“也许没到地球,我们就都死绝了。”父亲神情呆滞,喃喃地念叨着。忽然,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望着那双湛蓝的眼睛:“你走!你离开我们的飞船!我不怕总部的责怪,我只要你离开!”安妮抱住了冲动的父亲,呜呜地哭起来。
我望一眼昏迷中的爷爷,心中充满绝望。上帝,救救我们,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吧!
“你走呀!”父亲的声音也哽咽了。
“爸爸,理智些。”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吐出这句话,“我们也许还需要他的帮助。”
“不要赶走蓝眼睛。”安妮惊惶地抬起泪水模糊的脸,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眼光四处游移,又投入到那蓝色的海洋中去了。她仿佛安定了一些,伸出左手去握住外星人的手。“他还有话说。他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得这种病,但他也不能确定什么样的体质对这种病具有免疫力。可是,只要在他再次昏迷之前还未发病的人就是对这种病有免疫力的人。”安妮的眼中闪着希望的光,“爸爸,哥哥,也许你们都不会得病,也许妈妈也不会得病的。”
一时间,我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我又有了生的希望,悲的是安妮和爷爷无法逃避噩运。克里丝,克里丝,此时此刻,我真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好。克里丝,克里丝,你听见我的呼唤了么?
我们面临抉择,可要下决心是很艰难的。现在爸爸也陷入了昏迷,妈妈在驾驶,她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安妮和外星人讨论了这个严肃的问题。
问题是:如果飞船回到地球,是否也会把这种可怕的病毒带到那颗美丽的星球上去?
“现代科技绝对可以给飞船内部完全彻底地消毒,或把我们与外界彻底隔离,疾病就不会传播开去。”安妮说。
“但他们不会让我们与外界彻底隔离的。就算我们可以在隔离舱里住到死,但外星人呢?就算他死了,总部也要解剖他的,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个外星人就是那个缺口,如果带他回去,病毒一定会传染给别的人。”
“总部怎么说?”安妮问。
“总部拒绝放弃外星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尸。事实上,他们对这种病毒非常感兴趣。
我们中间任何一人如果死去,总部也会要求保留尸体做科学研究。”我苦笑着回答,这才是病毒无法抑制的真正原因——总部只对这种病毒感兴趣。这将是一匹无法控制的野马,就算他们能控制它,又要用它来做什么?不言而喻——研制生化武器。最终,那颗蔚蓝星球上的生命将被践踏。
我们都沉默了。
“不能把飞船开回去。”我说。
但若不能回去又该怎么办?在宇宙空间流浪?不久燃料就会用光,食物也会耗尽。就这样慢慢地病死、饿死?不!我不敢想下去了。我还渴望回到地球,我还渴望见到克里丝呀!
“不能回去的只是我们。哥哥,你和妈妈应该回去。”安妮说话时一直握着外星
人的手,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向他望了一眼。外星人点点头,赞成她心中所想,于是她继续往下说:“这次飞行中,我在猎户座天区发现一个双星系统,其中一颗是看得见的亮星,另一颗则很奇怪,论质量它大约是太阳的六倍,但它不发射可见光线,却又发射很强的X射线。”安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你的意思是……”
“对,那是个黑洞。”
安妮是著名的黑洞天体学者,在这次旅行观测中,她担负着发现和考证宇宙中的黑洞天体的任务。她的判断是可信的。
我几次欲语无声。
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天体,它的半径很小但质量却很大,以至它的表面逃逸速度达到光速。这类难以想象的巨大神秘物质自古以来就存在于宇宙空间,凡是它致命的引力触手所能到达的一切物质,都被它吞噬。如果要彻底毁灭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它送入黑洞天体的引力范围。
“哥哥,请把我们送到黑洞天体去吧,你们健康的人不必陪我们牺牲,把诺曼号开回地球去吧。”安妮近乎哀求的话,极度地震荡着我那已如被乱麻缠绕的心!
总部激烈反对我们的设想,该病毒已引起了国防部甚至总统本人的兴趣,一个秘密的研究小组已在筹备之中。如果丢弃外星人和得病的宇航员,生还者将被视为国家的罪人。
诺曼号上阴云密布。接着妈妈也陷入了昏迷。
我问外星人:“请你告诉我,你的星球上居民的科技发展水平相对于地球人有多大的差距。”
“至少超过你们一百年。”
“在你们星球上无法治愈的疾病,在我们的星球上能否得到解决?”
“我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存在,但这是一种无法控制传染源,传播途径不清的烈性病毒性疾病。在找到治疗方法之前,病毒必将蔓延开去,危害成百万、上千万的生命。我并不介意被送入黑洞,下一次昏迷后我就不会再醒来了。在此之前,你若还未发病,就是这种疾病的免疫者。但是,即使是免疫者,一样会携带有这种病毒。只要你回到地球,病毒就会有传播开去的可能。该怎么做,只有你们自己能决定。”
我想到了安妮,她曾经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年轻姑娘,现在却苍白憔悴、虚弱不堪;而这只是开始,有更痛苦的事在等待着她。地球上有上亿个安妮一样的姑娘,如果把这种病毒带到地球上去,我们就是真正的罪人了。
克里丝,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临别前一天的下午,你靠在我怀中说:“五年太长久了,不过,让我们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数到零,你就回来了。”那天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十分晴朗,空气中散发着玫瑰的芬芳。微风吹拂着你的金发,有几缕擦过我的脖颈,怪痒的。一种浓浓的甜蜜感在我心中轻轻荡漾……
我爱你,克里丝,请你原谅我的失约吧。外星人终于进入了他死亡前的昏睡,最后能免疫的居然只有我一人。安妮又昏迷了,她仍一直握住她的“蓝眼睛”的双手。也许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在做无声的交流。爸爸、妈妈都还未醒来,刚苏醒不久的爷爷勉强支撑着病体驾驶飞船,让我有时间给总部发出最后通告。
“总部,我是诺曼号宇宙飞船。我正全速向猎户座X1号双星系统的黑洞天区飞去。
这次飞行考察的所有资料、图片与数据已全部通过电脑网络用超光速粒子通讯机传输到总部资料库。我们将永远消失在距地球1500光年的遥远天区中。
永别了,祖国。
永别了,地球母亲。”
现在,我将结束我的个人宇航日记,去替下爷爷,作为诺曼号上唯一健康的人,驾驶飞船飞向死亡的黑洞。
窗外繁星璀璨。此时此刻,我的心却已飞到1500光年之外,我的克里丝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