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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弹琴,眼泪缓缓地滴落。歌声和琴声停止了,一片大的寂静。接着,
是狂热的掌声? 。在上面,我记述了两件事情:苗女的歌舞和一位新疆老人
的弹唱。这两种不同的表演,所引起的我的某一种感触是一致的:这种古朴
的野生的艺术,使我想往大沙漠、大草原、深山、原始森林? 。和活动在那
里面的人民的强力,欢乐。而另一面,我感到,这种古朴、野生的艺术,一
当它离开了它的故土,也就同时失去了光泽。表演者自己也因而有他们的悲
哀。于是,我们看到了苗女们的羞怯,苗妇的愁苦面容和老年的歌者的眼
泪? 。1945年4月5日
病 房
我依着看护的指示,穿过暗寂的长廊,停止在七号病房门口。叩门,
没有回声。再叩,才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进来吧。”
我看到了我所要看望的病人,她的病床靠近窗口。她似乎刚从微睡中
醒来,看到我以后,流露出喜悦的眼光,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过去阻止了
她,将在郊外采来的不知名的野花放在她床头的小几上,同时,在床边坐下。
病人微笑,说:“接到了我的信了吧?我知道你会来的。”声音轻微,
还有一点嘶哑。
她看着小几上的花,说:“拿过来,我看看。”
我将花放在她手中。她微微抬头嗅着,笑了,说:“多美丽的花!? 。
真想到外面去走走呢。”
我看了看这个不大的房间。墙壁白色。品字形地放着三张床。另外两
张,一张空着,另一张躺着一个中年妇人,她正熟睡。
这是教会所办的一家医院,医疗设备还不算太坏,也比较安静。
医院特有的药物气息,和寂静、严肃,与房间耀眼的白色织成一种气
氛。在这种气氛中,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里的一切,连说话和笑,都有了
别样的意义。
“我过去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这次也是同事们硬送我来的。我真住不惯。
难受死了。”她喃喃地说。突然又问我:“你看我好些了吗?”
我点头——我只能点头。我看着她的披着长发的瘦削的脸,在白色的
枕头上,更衬出了她脸色的苍白。
“我觉得我渐渐地好起来了? 。我下星期想出院。”我说,再好好休养一
阵吧。我说,你是好多了,但现在还不适宜去讲课。学校已经请了代课老师
了,你急什么呢? 。看到她的脸色沉了下去,我就住口了。
她不肯说出经济情况的困难。学校和朋友们为她凑了一笔钱,而现在,
她还拖欠着相当大的住院费,所以她急着想出去。我也避免说起这个。朋友
们也都穷困,虽然都在为她焦急,都在想办法,但那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沉默。
那边床上的中年妇人醒来了,向着我们看。
“她是什么病?”我转换了话题,悄悄地问。
“一个企图自杀的妇人。被救活了,神经还有一些不正常,常常突然地
哭。”她低声地说。
“为什么自杀?”
“她原来是一个农民。丈夫被拉壮丁,死在战场上。后来嫁给一个小商
人,又被遗弃了。”
“呵!”我想仔细看看那妇人,恰好她的脸又侧向这边,我遇见了她的敌
意的眼光。
“都是不幸的人呵!”我来看望的病人在叹息。“我流落了八年? 。躺在
床上,真无聊。夜里常常梦到母亲,梦到故乡。”我望向窗外。秋天的下午,
天色阴沉。对面远远的山峦间,飘着淡淡的雾。
“那些小学生们一定常常问,郁老师怎么还不来上课?一定的。昨天还
有两个孩子来看我? 。我想,下星期我可以去上课了。”
最后的那句话,她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说的。显然地,她希望我同意,
那将是一种安慰,可以使她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好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想起刚才那个女
护士向我说的她的病况,感到了心的悲凉。我勉强笑了笑,将她的手放进被
子里。
她看着我,用那样的眼光:少女眼中特有的光辉,病中特有的温柔,
而那当中又闪耀着泪珠。我感觉到,在我们无言的凝视中,生命流过。而那
边,那个曾经想自杀的妇人,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哭起来了? 。1945年
10月重庆
求 雨
四月底,因为某种原因,我离开重庆到另外一个小城去。这正是暮春,
却有着像盛夏一样酷热的天气。有一个多月没有落雨,报纸以显著的地位在
报道着四川的旱灾即将形成。坐在公路车上,我就特别注意观察车窗外的田
野。在高阔的刺眼的蓝空下面,谷物已经枯萎了,东歪西倒地垂着头。高地
和山坡上,田地都空着,没有栽种什么。所有的田里都已有了龟裂的痕迹。
在有的田边,戴着大草帽的农民们在踏着水车车水,而许多龟裂的田地上看
不见一个人影,因为没有水可车,这种景象是非常荒凉的。这种在强烈的阳
光下的赤裸裸的干旱景象深深刺痛着人的心。坐在我旁边,一个农民模样的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眯着眼睛望着窗外,在马达
的吼声中,他喃喃地说:“大难之后,必有凶年。
大难之后,必有? 。”他的布满红丝的浑浊的眼中突然闪着泪光。我
问他乡间的情况。他说好多人家已经断炊了,不少的人出去逃荒。我说难道
政府就不设法救济么?他说:“救济?不找你多要几个就是好的。”我默然。
黄昏,我们的车憩落在一个小镇上。大概由于干旱的影响,小镇是冷
落的,很少行人。
而且,我所看到的脸:无论是老年的、青年的、男人的、女子的,甚
至儿童的脸,都是愁苦的。我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点极为简单的面食,就
出来了。晚上七点多钟,那仅有的一条长街上,店铺已都关上了门,只有茶
馆和小酒店里,还有着暗淡的、苍黄的灯光,阴郁地照着稀落的客人。深蓝
的天空有着繁密的星粒,清脆的更柝声,在沉重的寂静中异常响亮,我独自
在冷漠的暗黑的街上走来走去,感到了在旅途中常常感到的那种荒凉和寂
寞,而且,也由于想到了四乡的农民的命运,心情是沉重的。
突然,一阵整齐的悲凉的呼喊声从那边的黑巷中震荡出来。我被吸引
着走过去,隐隐约约地看见那边转出来一群小孩。我走近时,看见他们每人
手里拿着一把或一根点燃的香,另外几个没有拿香的小孩手里举着一条小小
的、扎得简单而笨拙的草龙。他们大约有三十多个,有的穿着破旧的短衣,
大多数赤膊,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喊
着,同时将手里的香向天举一下,几十条红线在暗黑的长街上闪动,弥漫着
浓厚的、苦辣的蓝烟。
先是一个清脆的,然而悲凉的声音:“苍天!苍天!”
于是别的孩子们用整齐的悲凉的声音应和着:“苍天!苍天!”
接着是:
“百姓可怜!”“百姓可怜!”
“求天落雨!”“求天落雨!”
“插秧种田!”“插秧种田!”
这像歌唱一样的悲凉的呼喊和悲凉的词句,在浓厚的烟气中,在冷漠
的、暗黑的长街上震荡着流动。我不知道是谁组织他们出来的,不知道是谁
教他们这样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理解他们所唱的。但他们都有着同
样虔诚、严肃的态度,似乎是在进行着、面对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们的态
度使他们的呼喊声有着更丰富的意义。而这种虔诚和严肃,因为是表现在小
孩身上,就显得更动人。
不知为什么,很少有旁观者,那些破烂的木门都还是紧关着。只有我
跟随着他们走了一段路。那当中,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喊着跑着,不小心摔
了一跤。她手上拿着的香显然烫着了她,她发出了可怕的尖锐的喊声,接着
扔掉香,大哭起来,队伍前进着,没有停留。只有一个较大的孩子愤怒地叫
喊着跑过来,鲁莽地拖起了她,同时,厉声地喝叱:“哭啥子?哭啥子?这
里有你哭的?要哭就回去哭!”于是,那哭声突然被割断了。小女孩用手揉
着眼睛,不能自制地抽搐着,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她仰望了我一眼,
接着拾起了香,跟着那男孩跑着赶进队伍,用含泪的声音跟随着呼喊:“苍
天苍天!”
他们呼喊着,在暗夜,在荒凉的小镇的长街上。包围着这小镇的,是
枯萎的谷物和干涸的田野。前面,是饥饿、死亡和严寒的冬天,他们求告、
向苍天,以幼小者的悲凉的呼喊,以散发着苦辣的蓝烟的红香,以不能飞舞
的简陋的草龙,以纯真的虔诚和严肃——以他们可以供奉出的这一切。
苍天应该会受到感动的——如果真的有苍天的话。不过,这些幼小者,
如果他们能够渡过这一次灾难,如果他们能够在他们今后将面临的无数的灾
难中成长,那么,他们有一天终将认识到,他们应该呼喊的不是向苍天求告,
他们应该举起的也不是手中的香吧。
在我借宿的小旅舍的门前,在红灯笼的凄凉的薄光下面,我站住,望
着他们在暗黑的冷漠的长街上,在苦辣的烟味和香火的晃动中,渐渐走远,
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那清脆的、悲凉的呼喊还隐约听得见:“天上落雨,”
“天上落雨。”
“地下涨水,”“地下涨水。”
“青龙头? 。”“青龙头? 。”
“白龙尾? 。”“白龙尾? 。”1945年5月
战栗的城
我的桌上的时钟,两根针都正重叠在“12”字上面。就是说,从此
刻起,在这个大城中,霓虹灯将突然失去光华,喧闹和交易停止,车辆和行
人禁行? 。在大街小巷中,将没有人能够动弹了——在白天里,那些惊惶的、
叹息的、耳语的人们,将带着他们的痛苦入梦;或者,更不幸的,在床上不
安地翻侧,熬过长夜。
窗外,是深蓝的、高洁的、有着稀疏的星粒的天空,和沉重的黑夜。
除了轻微的风声,和偶尔有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的喊声像利剑刺破寂静
外,在我的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独自坐在小房中。
这许多天来,我都是这样孤独地坐着,到深夜。有时候,我长久地站
在窗口。我的面前,是一座战栗的大城。这座大城,在十年前,是年轻而英
勇,面迎着民族的灾难屹立,日夜都飘浮在热情雄壮的歌声中。现在,这座
大城,在八年的浩劫后,在新的灾难面前,是喑哑了。我的窗外,隔着一个
空阔的广场,是大街。那曾经走过五万人举着火炬的行列的大街,现在,在
路灯的微弱苍凉的薄光下面,看不见一个行人,除了那个寂寞地站在街心的
荷枪实弹的哨兵,和他的修长的影子。
在这座孕育了我的童年的城市中,在这座我用少年的手,高举火炬照
耀过、保卫过的城市中,我在风吹雨打中成长而又回来了。却像一个流放的
囚徒,被黑色的眼睛监视着,连寻找一片遮雨的屋檐都是如此艰难。我巡礼
过这曾是我梦中的城池,我发觉,我痛苦地发觉,八年的血汗都是白废,一
切都还停留在原来的状况上面,甚至还要更坏。百万人的尸骨,高叠成别人
的繁华,在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数被敌人烧毁了的房屋的废墟上,建立
了别人的高楼? 。受难的人民没有得到生息。新的战争在百里外惨烈地进
行。
我站在这个覆盖着灾难的阴影的大城面前。我是孤独地站着。而我不
是孤独地站着。我知道,在我背后,站立着在流亡途中倒毙,连尸骨也不知
下落的我的母亲的幽灵;我的被敌人虏去杀害的叔父的幽灵;和无数牺牲的
人民的幽灵。他们与我同在,以另一种情怀,另一种姿态,守望着这一片神
圣的土地,和在这一片破碎的土地上,缀补破碎生活的善良的人民。
我凝望这座站在黑夜中的危城。我在幽灵们对我的期待中有所期待。
我期待,我渴望一次大火:一次曾经照耀过古罗马的大火,一次营造
一个广阔的废墟的大火,一次愤怒的爆烈,一次残酷的破坏。
我期待,我渴望这座大城为了新生的毁灭。
我们将再到大街上去集合,不仅是用火炬,而且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
神圣的火焰,照亮大城,照亮黑夜? 。1946年9月4日深夜武汉212
曾卓文集
沫
××:
看报,知道汉口这两天也下过大雪了。我们这边也下了的。前两天是
细雨,第三天就飘起了雪,愈下愈大,当天就铺了两寸多厚。好几年没有见
过这样的大雪了。坐在窗前,望着在风中飞旋的雪花,积雪的屋,披雪的树,
白色的草场? 。是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情趣的。夜间,和几个朋友喝酒,一小
盘花生米和几块干子就是下酒菜。没有钱买炭,就用了一台自制的电炉烧了
一盆开水。大家就围在冒着热气的水盆旁边,边吃边谈,似乎也颇为惬意。
后来,我又冒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