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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原来如此,一个偷书贼!
当那个店员俯身下去拾书的当儿,那个青年突然向门外冲去,还没有
到大门口,就为另一个店员拦住,拾书的店员迅速地跟了过去。
“妈的,你偷书!跑得掉吗?”他喊。接着,他回过身来,摊开手,以
讲演的姿势面向别的顾客:“各位,你们不知道,我们店里天天丢书,一月
损失几十万!生意不赚钱,赔不起!”他又回过身去,以凶毒的语调向那个
青年说:“抓一个算一个,今天捉到你就归你吃点亏。? 。跑?哼,跑得了?
好大的鬼!”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他用手抓住了那个青年的领口。
那个青年深深地垂着头。虽然并不明显,但我看得出他的身子在颤抖。
他穿的是黑布的破旧的中山服,左边挂着一个——呵,他挂着的是我们学校
里的校章!我不自觉地又向前跨了一步,想看清他的脸。
回答另一个店员的询问时,那个拾书的店员说:“怎么办?
要他赔偿我们所有的损失!不惩一回以后怎么得了?”
那个偷书贼抬起头来,脸色可怕的苍白,恐惧的眼里闪着泪光。他似
乎企图申辩,紧张地开合着嘴唇,但没有说出一个字。——是的,我认识他,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常在校园和参考室见到他。我们的同学是贼!我
的心中有着异样纷乱的情绪,但这里面没有愤怒。当我走上去,预备为这个
无告的罪犯调解的时候,他那对我注视的眼光里,流闪着畏惧和羞愧,他的
脸突然转红,头又沉重地垂下去了。他显然也认识我。在这一刻间,我变得
犹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参与到这个纠纷中间,我深怕我的好意加重了
对他的伤害。我相信,在此刻,他宁愿在十个陌生人面前受到鞭打,而不愿
一个熟识的人为他求恕? 。我退下来了,看了一眼那个店员手中拿着的书,
那不是一本文学作品,书名是:《物理学原理》。
当我走出书店大门的时候,那个店员又在凶狠地叫嚷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沉重地鞭打在我心上,我加快了步子? 。夜市正当峰
顶。霓虹灯愉快地流动着,无线电播送着低俗的乐曲? 。我走在人群中如同
旷野。1947年2月27日
在我们的校园里,有两座猴笼。一座装着的是一只老猴,另
一座装着两只小猴。老猴的
笼外比较冷清,人们从那旁边走过,偶尔停脚站一站,向里面张望一
下,也就走过去了。老猴静静地坐在里边,有时也跳跃几下,样子显得很寂
寞。
那两只小猴的笼外就热闹得多了,那旁边总聚拢了些个闲人,和好些
不知从哪里走进来的小孩。他们的手上大都拿着一点饼,一包花生,或其他
的什么食物。两只猴都蹲坐在笼边,伸手接取人们递过来的食物,随即就吞
下。为了逗弄它们,那些小孩就有意将食物丢在两只猴子的中间,看它们争
抢;或者只将食物递给一只猴子,激起另一只的妒忌和愤怒,在铁栏上迅速
地攀跳着,发出哀鸣,后来,就和那一只猴子厮打起来了。笼外的人们于是
鼓掌,高笑。
我有时也在笼外站着看一下。我是常常在人群中感到寂寞的,有人的
沙漠比孤独更可怕。眼前正是可爱的秋天,学校上课还不知将拖到什么时候,
我就有了许多独自在阳光下散步的闲暇。因而也就常常成了猴笼外的观众之
一。看那孤独的老猴的寂寞,它是在怀念着什么:古老的森林、深谷、月光
下饮水的溪流,或者是旧日的同伴们吗?我想,在这个狭的笼内,它大概是
会怀念旷野的,它静静地坐着的姿态,和向远方凝视的眼睛,也正说着它的
寂寞,——那另外的笼中的那两只小猴大概还太年幼了,它们却只是为一点
点食物向游客们敬礼,献媚,或者是自己彼此争闹着。
我终于看见了它们打得最厉害的一次。其中较大一只得到了一个女孩
送过去的很多食物,那较小的一只却一点儿也没有得到,就在铁栏上翻跳着,
最后,那小女孩也就递了一点面包给它,不幸却又为另一只抢去,于是,它
们就打起来了。它们相互撕咬,在人们的哗笑中发出惨痛的叫声。那较小的
一只倒在地上,占了显然的劣势,无法还手。它的哀切的惨叫声刺人的心。
那较大的一只就松开了手,突然坐起,静静地看着它,看着它腿上的血渍,
相对好久后,又将手伸了过去,这一次——是为它抚摸伤痕,接着,又在它
身上探索起来,是在捉蚤子了。人们对打闹和流血有很大的兴趣,但当那紧
张的场面突然转换为温柔的爱抚之后,他们虽然感到一点惊异,却终于变为
冷淡,渐渐地走散了。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人,在那里还站了很久。1946
年11月13日
女 客
她没有叩门就一直走进来了。
窗子是关着的。外面漆黑,听不到雨声。但从她的滴着水珠的头发和
潮湿的衣裳上,我知道连绵了几天的雨还在落。她随手关上了门,倚靠在门
上,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我们。
“你找谁?”老焦从桌前站起来,走近她问道。
“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她说。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她的话使我们惊异。老焦回过头来望了望我们,他显然不知该怎么回
答这位年轻的女客提出的奇怪的要求。他犹豫了一下,请她在床边坐下。
看来她不到二十岁,像一个中学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
着一种不寻常的火焰。她的脸是瘦削的,嘴唇苍白。淋湿的头发耷拉了下来。
她的蓝色的旗袍和黑色的布鞋上都糊满了泥浆。她接过了我递给她的一杯开
水,一口气就喝完了。随手将杯子就放在床上。
“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她又说,她望着我们,奇异的火焰在眼中闪动
着。
我们问她从哪里来的?她说:“你们别管!”到此地来做什么?她说:
“你们别管!”在这个学校里有熟人么?她提高了声音,尖锐地喊起来:“我
说了,你们别管!”她突然转过身去,斜躺在小木床上,闭上了眼睛。看来
她是太累了。
我和同室的人互相望望。我们的眼光相互说着:这是一个疯子。
自然,我们不能把她赶出去。外面是黑夜,又下着雨,但我们又怎么
能把她留在这里呢?这是大学的男生宿舍。老焦走近我,低声地问:“怎么
办?”
我也低声地说:“先让她休息一下吧!”
而我们的女客突然又坐了起来,用警惕的而且是含着仇恨的眼光望着
我们。接着,她将身边的茶杯向地上一扔,迅速地站起来,拉开门冲出去了。
我追到门外,她已消失在黑夜的风雨中? 。
同室的人纷纷谈论着这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女客,猜测着她的遭
遇,而且担心着她的命运。
是什么使一个美丽的少女疯狂,在这样落着冷雨的夜里,走进陌生的
门扉,寻找惊异?“少女”这名字本身,不是意味着快乐和幸福吗?而为什
么,中国的那么多的少女是站在,或者即将站在,命运的黑手下面?
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窗子。风夹着雨丝吹过来。我望向沉沉的夜,
而且,通过这沉沉的夜,我望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1944年冬
江湖客
我和我的朋友站在一个破旧的、古老的舞台前面。
黄昏时,我们在街上散步,偶尔经过这座十年来除了更破旧一点外没
有什么改变的小戏场。黑黑的墙壁更颓落了,那一面黄色的破烂的绸旗飘扬
在高高的竹竿上。门栅外,高木椅上坐着两个抽着烟的彪形大汉。左面是一
个窗洞,里面坐着面带愁容的售票员,大门上的灯光暗淡,门内有着喧闹的
洋鼓洋号的合奏。十多年前,当我们还是少年时,它是我们的乐园,使我们
有过许多快乐的晚上。现在,当我们经过了长久的苦难的飘泊又回到这座大
城时,我们发觉这个小小的戏场仍站在小街的中间。我的朋友向我微笑着说:
“进去看看吧,”我们就进去了。
现在我们站在破旧的、古老的舞台前面。那舞台,这些年来我当然已
将它忘了,但现在我看到它时仍感到熟悉,感到亲切。我回头打量四周,池
座里只有一盏高高地悬着的电灯,微弱的灯光照着前面几排的稀落的观众和
后面的零乱的竹椅。只有几个在舞台前跑叫着的儿童使剧场有一点生气。舞
台的一侧,坐着三个潦倒的乐师,没精打彩地在吹着洋号,敲着破大鼓。一
个奇形怪状的小丑在鼓号声中来回地翻着筋斗。
鼓号声突然停止了。在寂静中,从后台走出一个穿绿绸衣服的女子。“那
不是绿牡丹吗?”我的朋友惊异地说。那自然不是。曾经是我们心目中的“仙
女”的绿牡丹应该老了,这也许是她的女儿,也许是另一个少女,穿着和她
相似的衣服。有几个观众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新的绿牡丹微笑,鞠躬。她的
电烫过的头发,脸上廉价的脂粉,闪亮的耳环,这种打扮使她像一个少妇。
但我估计她不过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幸福的年龄。但是,她幸福吗?停止了
翻筋斗的小丑向她走近,企图抚摸她的胸部,被她拦阻了。台下发出哄笑和
掌声。小丑得意地笑着,用怪样的语调说着洋泾浜的英语,“Ilovey
ou,Doyouloveme?”
台下的笑声鼓励了小丑,他做了一个更下流的动作。那女子并不在乎,
但装出了害羞的表情。观众中爆发出掌声、怪叫和尖锐的口哨声。场面渐渐
热闹起来了。小丑下场,新的绿牡丹用嘶哑的声音唱了几支流行歌曲。而台
下有一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好汉”喊了:“来个黄色的!”新的绿牡丹
微笑,鞠躬,又唱了一支什么小调。
我感到了痛苦,想离开,而又不愿意。我知道下一个节目是武术表演。
那曾经使年幼时的我惊心动魄,因而也就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在新的绿牡丹
退场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穿着中国古代武士的服装跑出,向观众鞠躬。观
众冷淡,只有几个少年鼓掌。他在台口走动,踢着飞脚,翻着筋斗。最后,
他的正式的表演开始了。几个大汉在台上叠起了两个方桌,上面又加了一条
长凳。他被扶着爬了上去,颤颤巍巍地站在长凳上,叉着手,向后弯腰,他
的头慢慢地已与脚跟相齐,再向下弯去,用双手按着桌面,他的嘴唇接触到
了放在上层方桌上的一个茶杯? 。终于,他将茶杯衔住了,又慢慢地伸直了
身子。他的小小的身体站在那么高的凳子上是显得更小了,他的稚弱的脸上
挣得通红,观众鼓掌,几个少年观众快乐地高喊着。
当他鞠躬的时候,长凳晃动了一下,他跌了下来。一片惊呼声。当他
快接近地面时,站在旁边的一个大汉托了他一把,扶着他站住。他的脸由红
而变得苍白,向观众鞠躬,并且恐惧地斜望着身旁的大汉? 。
我将朋友拉着走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寻找到我童年时的温柔的回忆,
而且破坏了这种温柔的回忆。夜风清凉,我们默默地走在暗黑的小街上。远
远地,我还听见了那喧闹的、粗野的洋鼓洋号声,使我感到了古国的某一种
悲凉? 。1946年7月
邂 逅
下午,我走在山城最热闹的街上。——在寂寞时,我是常常这样无聊
地走来走去的。一对久别的眼睛吸引住了我。眼睛还是几年前的眼睛,人的
变动却太大。我站住了,对着眼睛的主人,不知该招呼一下呢,还是不?那
眼睛分明也看到了我,惊奇和好多别的成份的眼光投向我身上。在打量我么?
我低头看一看自己破旧的衣服,想走开了。然而——“××!”
喊的是我的名字。要伸出的脚步又收回了。同时一个勉强而又多少有
些羞涩的笑送了过去。我也喊出她的名字。
那双白嫩的手伸来了,我也将粗糙的黑手伸去。握在一起,太不相称,
迅速地又收回了。
“没有想到? 。”她带着颤抖的语音说。
真是没有想到。一别五年,过去的事太近又好像太遥远。在武汉,那
个不大不小的都市里,几个太年青的朋友,在一个相同的兴趣,一个高贵的
然而在当时却是一知半解的理想下,过了几个值得珍贵的年头。那时我们都
是刚进初中的学生,组织了一个文艺社,课余忙着看书,写文章,做一些自
以为庄严而现在不免认为幼稚的事。朋友们都怀着一些浪漫的幻想,将苏菲
娅(当时仅知的女革命家的名字)的头衔放在眼前的女郎身上,各人对她都
有一份心思,而都缄口不言。
她真是可爱的少女:大眼,长发,苗条的身材,也聪明,也调皮,被
一些相识或不相识的少男们追逐着。我已不能记忆我们最初相识的情景,只
记得因为我是朋友中最小的弟弟,常分派到的工作是骑自行车到她家前,叩
着她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