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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散文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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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因为我是朋友中最小的弟弟,常分派到的工作是骑自行车到她家前,叩
着她的窗子,而且轻轻地吹着口哨催她出来。我们每一次文艺集会或读书会,
她必到席,比起发言,沉默倾听的时候更多。她也帮忙编一编刊物,写一点
稿子。朋友们对她的任务,据说是:“教育她!”
和一般的初中学生一样,她那时常穿的是蓝色或黑色的长衫。——此
刻她站在我面前,穿着重庆最为摩登的时装。我也说:“没有想到? 。”
“在东湖那次分手后,就没有再碰见过了,是不是?”还是过去的习惯,
问着话,头就歪倾,我看看那烫着的卷发,涂着脂粉和口红的脸,觉得很不
自然。
“喂,自从那次分手以后。”
那是初夏。春日的余寒已消失,柳叶已下垂,郊野的草已碧绿,太阳
温和地照着,是一个好天气。朋友们到离城二十里地的东湖去旅行。湖水真
绿呢!小舟轻泛,在船中不觉就唱了起来。上岸时,她走急了点,船身一闪,
几乎跌到水里去。我赶忙扶了她一把,那通过我全身的温暖似乎还留在我手
里。“五年了,一晃。”她轻轻地说:“连你也长得这么高了。”接着又说了些
感伤的语句。
因为站在街心妨碍交通,我们缓缓地走在拥挤的人群里。
自然首先被问起的是分别后的生活,我简略地说了一点,然后问起她
的。
“先别谈我。我问你:浩他们呢?”
浩是朋友当中的大哥。我们在文艺和社会科学上有一点浅薄的知识,
那应该是他的功绩。说是大哥,也不过才长我们三四岁。人稳重,并不喜欢
沉默。他比朋友们更加狂热地爱着璞——就是眼前的这位女郎。在一个大雪
的冬夜里,围灯不睡,他整夜向我倾吐着他的心情,他的苦恼。他同我说着
璞对他的态度:“是倾心,就该热烈,是不愿,就该冷淡。然而都不是。然
而也许爱正是这样,倒是我自己不懂的缘故么?”——他为她写过好多长篇
的说教的信,借了很多书给她看。“一二?九”的浪涛波及到武汉时,浩首
先参加,因而也影响了我们。自然也影响了璞。她比谁都更忙碌,出席着会
议,到各女中接头、联络。大游行的晚上,因轮渡封江,不让学生由武昌过
河到汉口去参加整个的游行行列,一万多学生在码头上过了一个寒冬的夜。
因为太兴奋,而也因为太冷,一直到夜半我还没有闭过眼睛,只是在街上徘
徊又徘徊着。我遇见了她。
知道女同学是安排在码头附近一个中学睡觉的,看见她我很惊奇。她
告诉我她无法安心睡眠——“因为我兴奋。我好多天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你说,我们干得还算有一点成绩吧?”她指一指江边一群一群的学生,又指
一指那些一直在送着茶水、饼干的老百姓。接着她向我谈着她的工作,她的
成绩。——一个严寒的夜,一群狂热的不睡的青年,一个美丽的少女激烈的
谈吐,那一夜我有了深深的感动。
在那时的环境里,我们是会受到当局注意的。结果,朋友各自走开,
而浩则被迫销声匿迹了半年,“七七事变”后出来与朋友们作了一个短时期
的聚会,就回家乡去了。他的家乡沦陷后,他曾经想组织领导一个游击队,
但没有成功,却招惹了一部分地方权威人士的不满,于是偷偷离开白发的父
母,千辛万苦,兴致勃勃地跑到重庆来,一切却都不理想,乃又匆匆离去,
现在还困守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里。
我惊喜她还没有将浩忘却。就尽我所知,详细地将他的情况告诉了她。
她沉默着听着我的叙述。有时像在回忆思索着什么,有时却又像是漫
不经心。到我住嘴时,她望着我,好像用眼睛在问:“说完了么?”轻轻地,
然而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又问起了几个朋友。我告诉她谁在战区奔走,谁在勤于写作,
谁已不知去向? 。“好的,老朋友们都还是那样努力。”她用着忧伤的调子
说。我想问她的情况,而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只有我,对一切都感到厌倦,
已没有过去的那种干劲了,这几年,在我只是生命的浪费。”
这些话,使我想起了过去摇旗呼口号的她,在千万人群中高声讲演的
她,在寒风积雪中奔走的她,——就是她,就是被朋友们称为苏菲娅的她,
但这样的话却出自她的口里。我感到了一点悲哀。
“你看我变了,是不是?”
对她不知是不是残酷,我只能点一点头。
街上的人这样多,因为只注意到谈话,好几次不留神的碰撞了别人,
于是她说:“街上不方便,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那伯父母,还有你的弟弟都来了么?”我问。
“不,他们都不在这里。”
“那么?? 。”
“我已结婚了,”她犹豫了一会又说,“我嫁了一个——朋友们一定不赞
成,而我也并不满意的丈夫。”
我怔了怔。
“那么,我不去了吧。”我说。
“为什么?”她带点惊异,看着我:“不要紧的,去坐坐吧,朋友们难得
见一次面。”
我考虑了一会,随着她去了。
于是她告诉我在武汉撤退时,她如何想加入一个战地服务团而受到了
家庭的阻止。她的父母因为无离开武汉的路费,逼迫她嫁给了目前的丈夫而
得到了一笔钱。
“我哪里愿意?父亲整日的叹气,母亲哀哭,还有那么年幼的弟弟,局
势又一天一天地严重,那时我的心真要碎了。”“于是终于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够怎样呢?”接着她告诉我婚后她是如何的痛苦,告诉我
她随丈夫到香港后是过着怎样奢靡的日子,告诉我她的丈夫是如何地约束
她。? 。“我只是一个弱者,在生活面前战败了,时代的轮子我跟不上,一
想起过去,就像一个梦。”
“ …… …… ”
“在香港过了几年舒适的生活。说是厌弃,但叫我突然地改变生活,怕
也难。一句话,人变得麻木了。这都是——生活。”
一个弱者,一个以生活为挡箭牌的残兵败卒,一个我们过去称呼过的
苏菲娅,我难道还给以一点同情吗?
沉默。
由大街拐进了一条小巷。穿过去,我们停在一所房屋前,那是一所很
漂亮的大楼,夹在矮小的瓦屋中很不相称。“这是我的家。”
我们正预备沿着阶梯上去,红漆的门咿哑地打开了,一个穿着很漂亮
的大衣和西服的男子,口里衔着烟斗,一个机关的牌子在胸前闪光,匆匆地
走出来。那人抬起了头。——好熟悉的脸。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想走开又终于没有动步,我回头看她,她已满脸笑容地在招呼那男子。“介
绍一下,”她向我说,“这是我的丈夫——×先生。”而后回头向那男子:“这
是我的老朋友? 。”
我不知她向那男子说了些什么。我心里想,不用介绍,我认识他。怎
么不认识呢?在五年前的武汉,那曾经极力破坏我们的行动的,——就是他。
她的丈夫!
在混乱的情况下,我接受了那男子有礼貌地伸过来的手,那男子好像
还客套地说了些什么,走了。
她轻快地走上石阶,回头看见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上来吧!”
我摇头。
“怎么不上来?”她走下两级石阶问我。
我告诉她,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必需马上赶去的约会。无论她怎么说,
我坚持着要走。
她有一点失望。“好吧,那么,以后常来玩,我寂寞得很。”“? 。? 。”
“朋友们如果需要钱,我想,我是可以帮一点忙的。”
需要钱么?正对,朋友们离家流落在外,实在苦得很!——我几乎要
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朋友们虽然穷,但还可以过去。”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冷冷地说,“用
不着你的帮助。”
她大概有点奇怪我态度骤然的改变,又看见我已迈开脚步,就将那白
嫩的手伸了出来,“那么再会吧!”“再会!”我的粗糙的黑手也伸出来了,却
没有握住她的,只是随便地摇了摇? 。1941年2月
晴 朗
黄昏时,我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郊外散步。
白天又落过微雨,道路泥泞。初冬了,树木裸露着干枯的身子,在风
中颤抖。天色沉重而阴暗,田野是荒凉的。我是临时借住在一个友人家中的,
因为一点事情,也因为这连绵的阴雨,心情有些悒郁,烦躁。黄昏时,雨住
了,友人不在家,我不能忍耐独自守在窗前的寂寞,就邀了邻居的一个小女
孩,一道走出屋子,在泥泞中——散步。
我手中提着一根与我的年龄和身份都不相称的手杖,高高地卷着裤脚。
我的小同伴也高高地卷着裤脚。为了迁就她,我走得很慢,但她有时还是得
加快步子跑几步,所以她的白而胖的小腿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
她牵着我空着的那只手,不时仰起脸问我一些可笑的问题,或是讲述
她的希望、苦恼和快乐。她习惯于将她的某些话悄悄地告诉我,因为,除了
我,她就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只有一个一岁的弟弟。同屋住的没有别的孩子。
她的母亲又整日忙着家务,从来没有听她的童话的闲暇。所以,我来了几天
以后,她就和我很熟了,把我看作她的朋友,虽然也许我太大了一点。她讲
说着什么的时候,灵巧地活动着小嘴,转动着黑而明亮的眼珠,而且用小手
比着手势。她的态度是严肃的。我呢,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我的态度也严
肃。
现在她向我谈着她的学校。她是附近一个小学校里一年级的学生。
“那就算操场,你看,”她放开了牵住我的手,用两只小手比画着,“这
么一点小院子,滑梯也没有,跷板也没有,哼!”她冷笑着,噘着小嘴。
那学校我去参观过,有着一般战时设立的学校的简陋。校长是本地一
位科长的太太。如果我们要她在牌桌和学校两者之间选择其一,她一定是选
择牌桌的,因为她花在牌桌上的时间远较花在学校的为多。但现在这两者之
间并无矛盾,而且配合得恰好:她将学校所弄来的钱消耗在牌桌上。
“老师常常不来。鬼学校。”我的小同伴一生气,说话就更零乱。突然,
她抬起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老家去?”她的眼睛和她的脸上亮着一种
奇异的光芒。
“明年。”我说,
“几月?”
我知道不说出确定的月份她会不甘心的,于是,我说:“五月。”
“回去就好了,妈妈说的。”她跳了一下,为了躲避一个泥潭,但还是落
进了一个较小的泥潭,溅了一脚泥水。她跺脚,骂那个泥潭:“鬼东西!”她
继续说:“回去就好了,妈妈说老家的学校好,有滑梯,有秋千,有花园? 。
明年五月,十二,一,二,? 。还有六个月就回去。哈!”
她回到哪里去呢?不错,她的老家是南京,但她是生长在这儿的,从
来没有见过南京是什么样子。而她说“回去就好了”。我想笑,然而不敢,
怕她生气。
“我告诉你? 。”她站住,严肃而又有些紧张地,“你说不说? 。”。
她的意思是要告诉我某一种秘密,而不要我转告别人。我向她保证,
我不说。
“来呀!”依照习惯,我知道她是要我弯下腰。她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不要告诉妈妈,我攒了五百块钱。”“呵,那么多!”我做了惊诧和羡慕的
表情。五百块钱是可以买五根油条的。
她因兴奋而说出了秘密,脸上泛着红色,快乐地笑着,又开始走动。
“妈妈给我的早点钱,我慢慢地省下来。好多天,我只吃一根油条? 。
今天,我数了的,嘿,五百多!这么多!”她将小手伸进她衣服的右口袋,
但迟疑着,又收回来。
“钱藏在哪里呢?”我问,虽然我已知道了它们藏在哪里。“在? 。在枕
头下面。”她笑,偏着头望我。
“呵。”我点点头,“要藏好。放在枕头下面,不怕妈妈发现了吗?”
“哈!”她站住,大笑起来,用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得很整齐的旧钞
票,“她找不到,钱在这里。”她随即又懊悔于她的鲁莽,用激怒的、含泪的
声音问我:“你会说吗,你?”我坚决地否认。
“你要是说了呢?”
我起了一个誓。
“对了。你好,你不说。我晓得你不会说的。”她又恢复了她的快乐。“我
有这么多钱。回老家,我要买一盒颜料,不,我要买一个洋娃娃? 。五百块
钱只怕不够,我还要再攒? 。”她沉醉在希望的幸福里。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我问。
“我怕? 。,问你,妈妈要是晓得了,还给不给我早点钱?”我还来不
及回答,她又问,这次带着愤怒:“你不是说你不告诉吗?你不是说? 。”
她突然停住了。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一个比她更小的男孩——但比她稍大也说不
定,这样的孩子是很难让人猜测出他们实际的年龄的——躺在一棵大树下的
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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