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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镇的中学当然不能与汉口市一中相比,设备简陋,师资水平也差。教
我们语文的是一位姓胡的五十多岁的老先生,矮矮胖胖的,戴老式深度近视
眼镜,络腮胡子。只为我们讲古文,同学们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当时抗战已
经发生,经常有省城来的各种宣传队来,慷慨激昂的歌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同学们也都热情地开展了各种形式的救亡活动,哪里有上课的心思?!
但那位老师总是上课铃声一响就来到课堂,学生闹轰轰的,有的干脆溜了出
去,他照样望着窗外念他的之乎者也。
现在我要说到王志之老师。宁老师病了,他是来代课的。他从北京来
不久,是宁老师的朋友,也许是亲戚,就住在宁老师家里。宁老师向我们介
绍过,他是一位小说家,笔名含沙,认识鲁迅。这就使我肃然起敬了。我当
时喜爱文艺,并常在销路少得可怜的《时代日报》的副刊上写稿,那副刊编
者田一文是我们的熟人。但真正见到一位作家,这是第一次。
我对鲁迅先生是热爱的,一位和鲁迅有交往的人,当然会引起我的兴
趣。王老师中等身材,很健壮,留着长发,宽宽的脸,戴着一副黑边的大眼
镜,经常穿灰色的西装。他代课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月,除课文外,常选一些
补充教材,大都是现代作家的作品。我听他的课是很用心的,也的确有所得。
在同学们的要求下,他也谈过一些写作经验。他告诉我们做一个真正的作家
是不容易的,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要有多方面的素养,还要有进步的世界
观。由于我们还只是初中学生,他讲的只是一般的常识。类似的话,我当时
在一些文章中也读到过。
但通过一位作家亲自说出来,就有一种特别亲切感,更能打动我的心。
而且,他当时正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将原稿分发给一些同学抄录一份。由
于我的字太劣,没有能接受这一任务,但看到那一大摞原稿时,是惊羡不已
的。想到真应该好好努力,将来也能写出这么大的作品。
关于他,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读到了刚刚出版的《中流》杂志,
上面登有鲁迅先生的文章《死》,在他作为遗嘱留给亲人的几条中,有一条
是:“损着别的人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且勿和他亲近。”我年
少,不能体会这几句话的含义。在下课后,当他走出教室时赶着跑去请教他。
他站住了,默默地打量了我一会才开始讲解。我已记不清他的原话,只记得
他提到了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韧性斗争的必要。我虽没有能完全理解他
的意思,却有着某种领悟和振奋。他当然也知道我是受到学校当局注意的“不
安分子”,他走开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一股暖流通过我的全身,我感到
受到了激励,被推着向人生道路上跨进了一步。
就在那一学期结束后,我被学校默退,宁老师夫妇和王老师也再没有
在那所学校执教了。我不知道他们后来的情况。《鲁迅书简》出版后,我读
到了鲁迅给王志之的那17封信,从语气上看来,鲁迅和他相当熟悉并是爱
护他的。他那部长篇小说后来出版了,但我未读到。鲁迅去世后,他写有一
本《鲁迅印象记》,我先后买过两本,都在动乱中遗失了。
时间过去了将近60年,我只能写这样一点零乱而浮浅的回忆。对于
今天的读者未必有什么意义,但在我自己则是一个纪念。1992年12月
20日
我与《大江》
— —片断的回忆
《大江》是解放前汉口《大刚报》的文艺副刊。创刊于1946年3
月,到1949年5月武汉解放时,出了400多期(每周二、四、六出刊)。
它的创始人也是第一任主编是女作家葛琴(鲁迅先生曾为她的小说集《总退
却》写过序言)。其后接替过这一位置的有端木蕻良、王采、天风和我,以
我任职的时间最长。曾经协助过编务的是青年诗人牧星。在这个副刊上写过
稿的作者有茅盾、雪峰、荃麟、艾芜、吕荧、邹荻帆、阿垅、路翎、绿原、
冀汸等著名的作家、诗人,也有许多青年作者。它为荒芜的武汉文坛带来了
生机,显示了希望。那几年正是解放战争激烈地进行的时期,这个副刊以它
明显的倾向配合和响应了这一伟大的斗争,表达了人民的意志和愿望。所以,
它受到了反动派的监视以至迫害,而受到了进步读者的关注和欢迎。在武汉
的新文艺运动史上,它应该占有一定的篇幅。牧星应《新文学史料》杂志之
邀,拟写评介这一副刊的专文。去年春天,他从长沙专程来武汉,查阅旧报,
访问有关人士。他一再要我也就《大江》写一点什么。我也确有这一义务。
但是,我保存的《大江》和一些有关的资料,早已丧失殆尽。现在,我只能
凭记忆写一点短文。
我是在抗日战争时期,1938年的7月离开武汉到重庆的。于19
46年的6月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故乡。当时我在一所大学念书,学校由重庆
复员到南京,一时无法开学,所以我可以在武汉停留一段时间。当时,友人
邹荻帆、陈枫已先期到了这里,他们告诉我,荃麟、葛琴夫妇也在武汉。这
两位文坛前辈,我都认识,前几年,荃麟在桂林编《文化杂志》,葛琴编《青
年文艺》时,我都写过稿。后他们到了重庆,住在张家花园全国文协机关里,
我们多次见过面。他们是著名的进步作家。抗战胜利后,没有去上海(抗战
前他们在那里),而来到从未有工作关系的武汉,我暗暗估计,一定是负有
党的某种使命的。几位与他们接近的朋友们也大都意识到这一点,而反动派
也肯定会注意他们。记不清是荻帆还是陈枫,在我回武汉后不久,陪我去看
他们。他们住在积庆里一栋古旧房子的二楼。只有一间房。房子不算太小,
但摆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还有书桌、饭桌和一些杂物,就显得很拥挤。
荃麟还是那样瘦弱,经常头晕,所以戴着健脑器,但谈锋依然很健。他向我
们谈到时局和文艺界的一些情况,葛琴进进出出的忙着照料两个都不到五岁
的小孩,还操持着家务活,也抽空过来坐下与我们谈她编辑《大江》的情况。
看来她是很爱惜这个副刊,并倾注了不少心血的。她约我写稿。我当然允诺,
而且,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面对阴霾弥漫的现实,我是有相当多急于一吐
的情感和愤懑的。
我先后交了两篇散文:《归来》和《战栗的城》。不久后,大约是在七
月中旬,葛琴向我提出,想将《大江》转交给我编。她说家务较忙,实在难
以兼顾,荃麟也在一旁鼓励我接下。我有点意外,也很犹豫,恐怕自己无力
挑此重担。但想到这是他们经过考虑和商量才这样安排的,我不应该推辞,
就作为接受一个任务,答应了。我先代她编了几期。后来,她带我到报社见
了社长刘人熙,经他同意后,就正式代替了葛琴的位置。两个月后,荃麟、
葛琴夫妇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汉口,去了香港,在新的岗位上战斗了。
我虽正式成了报社的一员,却很少去报社。事实上,报社也没有供我
使用的办公桌。报社的人员不多,编辑、记者一共只有十来个人。但只有一
间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子作为编辑部,就显得狭小而拥挤。我在家编稿。有
时将编好的稿子送到报社去交给牧星,有时由他来我家取稿。有什么事就由
我们两人商量。审稿、与作者读者写信联系,画版及一些杂事,都由我们两
人承担。在具体事务方面,牧星做得更多一些,工作是相当繁重的。到了1
1月初,因为学校即将开学(由于初复员到南京,学校开学较平时晚了两个
月),我辞去了《大江》的编务,我最后一次发稿恰好是《大江》100期。
我以编者的名义写了一篇《百期的话》,表达了我的心情并声明了我的离去,
接替我的编务的是前辈作家端木蕻良。他当时和演剧四队生活在一起。演剧
四队的队址就在新市场(现在改名民众乐园)旁边的南洋大楼里。
1947年6月,那正是震动全国的南京“5?20”学生运动后不
久,由于受到特务的监视,我曾到上海暂避。毕业考试前夕回到了南京,考
完最后一门功课,当夜就搭船回到了武汉。想找一份工作很不容易,临*? 。
锛究Q ? 。保? 。沤悠傅揭患宜搅⒅醒? 。*教。当时《大江》的编者又换了王采。
当报社的负责人得知我回来后,由副总编辑黄邦和约我谈话,他表示还是欢
迎我回去编《大江》。我同意了。这样,我一面教书,一面兼编《大江》。一
直到1948年的10月,几位老朋友约我一同去鸡公山一所中学教书。那
里邻近解放区,而学校负责人的态度比较开明,我们去了可以做一些工作。
这样,我又将《大江》的编务交给了在报社工作的诗人天风。我在山上只呆
了三个月,由于受到特务追踪而逃回武汉。《大江》的编务又转回给了我。
那正是解放战争取得一个又一个巨大胜利的时期。在北平、南京等大城市升
起红旗以后,武汉也临近解放。从可靠的方面得到消息,特务将逮捕我。于
是,我通过组织的联系,于5月1日由一交通员带路,化装成一商人到了孝
感——当时那里已经解放。离开武汉前,我没有通知报社。只是留下了一些
选用的稿子,交给了《大江》的经常撰稿者蒲汀,请他代我到报社发稿。5
月16日武汉解放,我于5月20日连夜赶回武汉。从此,《大江》扩充了
篇幅,增加了许多新的作者,以新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
抗战以前,我也曾编过汉口《时代日报》的杂文副刊《偶语》。和我同
编的还有蒋文高。我们都是初中学生,十分幼稚。副刊的稿子大都是我们自
己和朋友写的。而那家报纸的发行量也少得可怜,谈不上什么影响。我们编
了一个短时期以后就罢手了。而《大江》是一家有声誉的大报的副刊。当我
接手的时候,葛琴已为这一副刊建立了风格,具有相当高的质量,在读者中
享有信誉。这使我不得不慎重从事,至少希望使这一副刊保持已有的风格和
水平。同时,那正是解放战争进行的时期。我意识到这一副刊所应担负的任
务和自己所应尽的责任。我是怀着战斗的心情来从事编辑工作的。一如我在
解放初期所写的一篇纪念性的短文所说:《大江》自然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然而它却是立足在一个伟大的基础上——即争取那个人们在以血肉换取的战
斗的目标。在反动政治的迫害下面,在荒芜的武汉文坛中间,作为争取一个
据点,团结一批友人,这存在本身就有着某种积极的意义。因为,无论如何,
《大江》是与这个时代的命运相结合的,是与兄弟们的进军相呼应的。
当然,我们的工作会受到限制。我们一方面希望能反映真实的现实生
活,传达人民的呼声,一方面又不能不考虑到实际的政治环境,在选稿时不
能不采取有所克制的态度。但即使这样,也还是受到反动派的注意,好几次
报社负责人转达了警告。而另一面,又遭受少数在政治上比较单纯的读者和
作者的误解。譬如,有一位名叫周澄的作者写了一首抨击黑暗现实的诗来,
因为过于显露,我只好退回了。作者因而写信来愤怒地质问:“你有没有良
心?”并要求公开答复。我理解他的心情,而且知道可能还有别的读者和作
者也会有类似的不满,于是我就公开答复了:
热心的友人出于爱护本刊的心,投寄来的壮烈的呼喊,血泪的控诉,
却有些没有能够刊出。为什么?千言万语一句话:不能不考虑到现实情况。
赤膊上阵有时是必要的,但也要看一看代价,“两害相权取其轻”,对《大江》
的不足之处,我愿承担一切责备。
… …我们是在夹缝中匍匐着爬行。有时候,在异常悲愤的心情中,我
想,那么倒不如沉默好吧:“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还写过这样的话:
文字的效用是有限的,当人们在以生命写史诗的时候,文字就更显得
无力? 。好几次,我都想推开这劳什子副刊不编了。
事实上,这也是对反动统治的一种暴露和抗议。这些答复也是过于直
露了。但当时我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懑和渴求的。
以上所引的这些话,都是发表在“编辑地位”的栏目内。这个栏目经
常保持。有时配合发表的作品写一点读后感,对作品进行分析;有时谈一些
文艺观点;有时是与作者的通信。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可行的方式,得到了很好的反响,在编者、作者、
读者中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