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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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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乌说:“我很忙,希望你多费点心,好好照顾我的表妹。”他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反感。他讨厌金乌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医院的黄昏时分,来探视的亲属们都离去了,病人们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们要下班了,病房里很安静,他这时才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对着一个神情恍惚、显然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一种深隧的、非常久远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了。

  “你家里人,明天都来不了吗?”

  “金乌会来的。”

  “她明天有演出,可能来不了,刚才临走时跟我讲的。”

  “我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可是手术需要签字。”

  “我自己签好了。”

  “……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让护士给你备皮。”

  “什么叫备皮?”

  “你身上那么多手术刀痕,不知道什么是备皮?”

  “以前的手术,都是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做的。我晕倒了,被人抬到手术室,全麻之后,就做了手术,就是这样。”

  丹朱怔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病人很可怜。于是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他说:“备皮,就是把体毛刮掉,护士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疼。关键是,你千万别紧张。”

  丹朱喂完了一碗稀饭,就站起来往外走。他忽然听见羽悄声叫他。他回过头,看见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有事吗?”羽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他重新又走回来,这时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他开了灯,灯光流泻在羽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张青里带黄的脸有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来,他不敢走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就象真的一样。我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升起来了,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极了,就说,让我下来吧,让我下来,我一下子惊醒了,出了一头冷汗,但是在我刚刚想着,幸好是梦的时候,我再一次升起来了,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那种失重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告诉我什么?大夫,你会释梦吗?”

  丹朱笑了,他难得一笑。他说:“我怎么从来就没做过梦?”

  多梦的羽和无梦的丹朱相遇了。命运注定他们相遇。他们是那种离得很远很远的人,基本上属于两个世界,相遇的概率极低,但是这种概率极低的相遇,注定会产生某种故事。

  第二天,羽在丹朱的口罩上端又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是羽第一次清醒地走上手术台,她觉得,手术室很大很大,广阔无边,而且,白得让人心寒。有多久了,她害怕白色。童年时的那场茫茫大雪,少年时的大雪寒梅,都让她从心里往外冷,寒冷彻骨。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簌簌发抖,她的眼睛甚至能看见晃动着的床单,这时她听见丹朱在说:“开始吧。”

  “开始”这个词使她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那个戏剧距离现在有好多年了。那个长了胡子的导演对烛龙和亚丹说:“开始。”也是一间大房子里,站着烛龙和亚丹,但是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是在表演。有那么多的人,就在现场,就在身边,可以为他们作证。而现在,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个空无一人的舞台,白得让人恐惧,她听得见剪刀喀哧哧的声音,却找不到一个证人。她觉得自己面对这一片白色软弱极了,就涌出了泪。泪水一旦涌出了眼眶就止不住了,糟糕的是她渐渐关不住自己的声音,她失声痛哭,哭声撞在雪白的四壁上,好象加入了和声。

  “你怎么了?”

  她看见丹朱额头上的汗珠,就命令自己收声,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泪水完全不执行命令。护士长严厉地训斥了:“你怎么这么娇气,一个小手术,打了那么多麻药,不会疼的,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干扰了大夫,手术做不好你自己负责!”

  护士长的训斥更加大了哭声,她哭得声嘶力竭,使他不能不停下来了。

  “你怎么了?疼?不舒服?害怕?……”他的汗一直滴到她的嘴里。他的汗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烛龙的那种热力,但是他的汗的气味很好闻,没有男人身上那种难闻的味道,那是她幻想中的纯正的橄榄油的气味。

  他们的眼睛在瞬间相遇了。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他读懂了她的眼泪。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别紧张,马上就好,马上。你的朋友就在手术室外头,一会儿看见你眼睛都哭红了,算怎么回事儿?那么大手术你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么点儿小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再专门为你做皮护,好吗?……”

  护士长惊奇地看着丹朱,她与丹朱医生共事六年,她觉得丹朱把六年的话都攒到今天了。在她的印象里,丹朱是从不开口的,每天面对那么多鲜血和死亡,丹朱早就修炼得处变不惊了。很难有什么使丹朱动容。那么,这个姑娘一定是有某种来历了。至少,她可能是丹朱的什么亲戚。护士长不敢怠慢了,她压着怒火好言相劝,直到羽哭累了,沉沉地睡去。

  羽睡到半夜才醒来。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发现自己换了病房。是一个小小的单间病房,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醒了?”丹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是她看得出,他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她缩着身体坐起来,上身的腋下那里,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给她披上上衣。她一点没有为自己的裸体害羞,她看着他,哭过的眼睛很清澈。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话的口气仍然淡淡的,但是她看到有一种温柔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即逝,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我哭起来很丑,是么?”

  他不说话。

  “……可我并不想让你讨厌我,我……我只不过是……”

  “你得学会戴上面具,那样你的日子可能好过点。”

  她惊奇地看着他。

  “真的,你得戴上面具。并不是让你有意作假,那不过是社会的人格面具,那也是游戏规则的一种,都在社会上生活,你不能太个别。”

  她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这些常识,应当是你父母告诉你。对不起,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摘下面具?”

  “对着你亲人的时候,你才可以露出裸脸。”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那么现在呢?现在可以吗?”

  他轻轻弯过一条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觉得他怀里的姑娘柔若无骨,冰凉冰凉的,象一条冬眠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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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碑林(4)        亚丹变得很丑。许多年后,朋友们看亚丹当年的照片,都说:“原来你年轻时候这么美啊?”

  亚丹变丑的原因主要在于她失眠一个月之后出现了大大的黑眼眶,那个黑眼眶使她本来大而美的眼睛变得象熊猫一样。其次的原因在于她怀了孕。就是中央喷泉的那个夜晚,她处女的初夜便受了孕。以后屡屡的事实证明,亚丹是那种极其肥沃的女人,男人一碰就要怀孕,假如不是计划生育,亚丹一定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母亲。

  早孕的反应使亚丹吐得昏天黑地,孟静苍白着脸问:“是谁?到底是谁?!”亚丹咬紧牙关不吭气。孟静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那个圆广!”女人的直觉都准确得惊人,亚丹听见圆广两个字的时候,嘴角边甚至划过一缕微笑。看见那点笑意孟静的心都快碎了。孟静疼爱亚丹的方式以一个耳光显示出来,孟静把亚丹打得摔在了地上,然后自己狠狠地抽起了耳光,虽然哭,却不敢大声嚎啕。正处在更年期的孟静无法忍受女儿的荒唐,她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披头散发满屋乱撞,一直闹到半夜,才算在老头的脉脉温情中入睡。第二天一早,她就排队去买甲鱼,当她两手血腥两眼发直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亚丹怕极了,但是母亲的脸上好象忽然有了得意之色,母亲说:“他们家也不安生,羽又住院了,刚才我听见若木和陆尘在吵。”

  陆家的灾难一直是孟静的兴奋剂。但是关于羽再次住院的消息却成了亚丹的灾难──亚丹没法儿去看她,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亚丹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时的形象。孕妇──这个对她来讲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概念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强迫她接受。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部级机关工作的亚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唯一的办法,只有撒谎。

  四个月之后,亚丹再不能撒谎了。整个交通大学都知道,孟静的女儿怀孕了。还没结婚就怀孕了。玄溟拐着小脚排队买菜的时候,听见前后左右都在讨论着这件事。

  “看看孟静家的姑娘,身子都显形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把她妈气个死!”

  “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呐,还是你们家好,都是儿子!”

  “你看你看,她还出来了,那不是吗?两个大奶!”

  “那丫头本来奶就大,那是肉奶,将来喂不了孩子的!……”

  亚丹这时已经走到玄溟的身旁,叫了一声“奶奶”,玄溟说,你要买什么菜告诉我好了,我给你带回去。亚丹把十块钱塞给玄溟说,奶奶,我只要一点瘦肉馅,说罢转身就走。她听见背后的老太太们在说:“屁股可够大的,象是要生姑娘!”“哪啊,后头比前头小多了,还是生儿子!……”

  亚丹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她一头趴在床上,哭得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单位要好的同事来,说是领导本来想提她做部长秘书的,这下彻底告吹了。亚丹不吃不喝,面如黄腊,从此窝在家里再不出门。孟静到处求人,终于找到一位产科大夫,答应了做引产,因为那时已经将近五月,流产是不可能了。可是亚丹用水果刀对着手腕,死也不去。亚丹只说了一句“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晕厥了。孟静看着姑娘活不过去,也就不顾面子了。只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亚丹什么都不吃。

  五个月的时候去做了一次B超,说是个男孩,孟静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做B超回来,继父赶着亚丹说,有个人来看她,叫什么“烛龙”,很怪的名字。孟静看见亚丹听到那个名字身子就发起抖来,眼睛里飞快地射出一种奇亮的光,又熄灭了,好象烧过的殒石似的。几个月来亚丹已经死去了的脸一下子复活了,那张脸抽动了几下,伴着一声嚎哭,眼泪就重重地砸下来。孟静想,是了。就是他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原来他叫烛龙。

  亚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不已。母亲在外面敲门说,好孩子,别哭了,怀孕的时候,哭不得的。可亚丹哪里听得进去。亚丹心里全是烛龙,她那么想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可她下定决心不见他。她死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丑样儿。她想象着也许自己生出孩子之后会死掉,那时烛龙会来看她,烛龙会懂得她,为了生出他的孩子,她死去了,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烛龙会肝肠寸断,就象她现在这样子。她想象着烛龙的悲伤,心里似乎好过了些,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碗母亲特意为她煲的百合粥。她喝完一碗又添一碗,吃个没完没了,从此她总是吃得很多。孟静又惊又喜,天天给女儿换着样儿的吃,亚丹一天比一天长胖,下巴双了好几层,人都变形了,但亚丹丝毫没有节食的念头,她一天吃六顿,晚上还要吃夜宵。她常常把腿翘得高高的看电视,边看边吃些巧克力、曲奇饼干、浪味鲜之类的甜食。

  临产前一个星期,亚丹睡过午觉起来吃点心,看见窗外有个男人正向自己家里走来。那男人宽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微微晃动着肩膀,是亚丹最喜欢的那种男性体形。亚丹还没看清他的脸,仅仅凭他的步态就认出,那是烛龙。一股巨大的惊喜涌向她的喉咙,她咽了口气,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她趴在窗上,贪婪地看着他,他仍然是那种匆匆忙忙的样子,目不邪视,她心里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调动了出来,她觉得胎儿在狠狠地踢着她的肚子,难道这小东西也认出了他的爸爸?

  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的孟静一把拽住亚丹:“是他?”没等亚丹回答,她已经走到门口,亚丹踉跄着向大门扑去,用整个身子挡着母亲:“妈妈,告诉他我不在家。”孟静撇一下嘴:“咦,这倒是怪了!你不是成天在想他吗?我倒是想问问这个王八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马上要做父亲了!”亚丹的脸和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要是你敢说一个字,我们就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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