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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
孟子讲了这一通以后,梁惠王是怎么回答的呢?没有下文,估计是被孟子的气势镇住了,或者说被噎住了。读《孟子》,我们常常能够看到这种对方被“噎”住的情况。因此不少人不喜欢孟子,认为他锋芒毕露,太过张扬。其实,孟子如此咄咄逼人,并不完全是个性使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的核心范畴是“义”。前面讲过,义,是具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战斗性的。批判、否定、战斗都不容易。比如“大义灭亲”和“舍生取义”,难道是容易的?这就必须有精神上的支持,而且这精神还必须能够转化为物质力量。那么,在孟子那里,有这种可以转化为物质力量的精神力量吗?有。它就是“气”,也叫“浩然之气”。
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说,这就不太好讲了(难言也)!但有几点可以肯定。第一,它是正义积累的结果(集义所生);第二,它和道义相伴生(配义与道);第三,它一旦为道义和正义所培养(以直养而无害),就最伟大、最刚强(至大至刚),能够充盈于所有的地方(塞于天地之间)。这是孟子对公孙丑说的话,见《孟子·公孙丑上》。可见,势源于气,气源于义。有义则有气,有气则有势。正义在胸,则气势磅礴。
义离不开气,叫“义气”;仁本之于心,叫“仁心”。孔子讲仁,孟子讲义,所以孔、孟的“心气”也不一样。孔子是温和的。他喜欢曾子向往的那种生活:暮春三月,换了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在沂水河边洗洗澡,舞雩(音于)台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去(《论语·先进》)。孟子则是刚勇的。他的自我定位,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当然,孔子也有刚勇的一面,比如“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孟子也有温和的一面,比如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希望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有好衣服,七十岁以上的人都有肉可吃(均见《孟子·梁惠王上》),就很温情。这并不奇怪。正如孔子讲仁也讲义,孟子讲义也讲仁,孔子自然柔中有刚,孟子也自然刚中有柔。但总体上说,孟子比孔子强硬。我的感觉是:孟子很男人,孔子很长者。
四 读墨得力行
再说读墨。
孟子是不喜欢墨子的。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杨氏就是杨朱,墨氏就是墨子,他们观点不同,却都被孟子骂作禽兽。这是孟子的偏见。其实孟子不必骂墨子,他们两人也不乏相通之处,这就是“行侠仗义”。实际上后世的“侠义”,就一半来自孟子,一半来自墨子。如果说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墨子侧重于“行侠”,孟子侧重于“仗义”。
孟子的“仗义”,可以用一个故事来证明。据《孟子·梁惠王下》,有一次邹国和鲁国发生冲突,邹国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邹国的老百姓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因为孟子是邹人,邹穆公就问他应该怎么办。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子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又据《离娄下》,孟子还曾经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些话,孟子就这么当着“君”的面说,一点都不含糊,真可谓仗义执言。
墨子的“行侠”,也可以用一个故事来证明。这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就是墨子救宋。据《墨子·公输》,当时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盘(也叫公输般、公输班、鲁班),为楚国制造了一种攻城的器械──云梯,楚人准备用来攻打宋国。墨子听说后立即动身,走了十天十夜到达郢都(今湖北省荆州市),来见公输盘。公输盘问,先生有何指教?墨子说,北方有人侮辱了在下,想借先生的力量杀了他。公输盘不高兴。墨子说,鄙人愿出二百两(原文是“请献十金”。古时二十两为一镒,一镒为一金,十金就是二百两)。公输盘更不高兴了,心想你怎么能买凶杀人?便说我恪守正义,从不随便杀人。墨子说,先生既然从不杀人,那就好说了。在下听说先生要帮助楚国攻打宋国,请问宋国有什么罪过?楚国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民。牺牲不足的(人民),去争夺多余的(土地),这不能算是聪明。攻打无罪之国,不能算是仁爱。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据理力争,不能算是忠诚。争辩了不能达到目的,不能算是坚强。不杀个别人却杀很多人,不能算是明白事理。公输盘没有话说。
墨子又去见楚王。墨子说,如今有一个人,自己家里有豪华轿车,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车子;自己家里有绫罗绸缎,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衣服;自己家里有美味佳肴,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米糠酒糟;请问这是什么人?楚王说,这人有“盗窃病”!墨子说,现在楚国应有尽有,宋国贫穷弱小,你们却要去抢人家,与哪个有“盗窃病”的人有什么两样?这可是既违背正义又得不偿失啊!楚王也没有话说。
但是楚王和公输盘都不想放弃,于是墨子只好和公输盘虚拟过招。公输盘演示攻城,墨子演示防守。几个回合之后,公输盘黔驴技穷,墨子绰绰有余。于是公输盘说,我自有办法对付先生,但是我不说出来。墨子说,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样对付我,我也不说。楚王奇怪,问墨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墨子说,公输盘的办法,无非是杀了臣下。杀了臣,宋国就可以攻打了。可惜臣的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经掌握了臣的方法,带了臣的器械,守在宋城上,单等楚军来进攻了。楚王一听,马上决定不再攻打宋国。
很显然,这个故事表现了墨子的三种精神:反战精神、侠义精神、实践精神。反战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难得的是,墨子不但提出了反对掠夺性战争的主张,而且身体力行地制止了一些这样的战争。这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年代,真是谈何容易!在这里,可贵的还不是他确有实施守卫的办法。这当然难能可贵,只不过一般人学不了。学得了的,还是他的侠义精神和实践精神。墨子是不是宋国人,我们不知道。历史上有说他是宋人的,也有说他是鲁人的。但楚国伐宋,看来和他关系不大。他当时并不在宋国,宋国也没有请他帮忙。而且,墨子帮宋国解除了灭顶之灾后,在回国的路上经过宋城,宋人还不让他进城避雨。可见墨子与宋国,并没有利害关系。然而他一听到楚国将要进攻宋国的消息,便“行十天十夜而至于郢”。这就真是“行侠仗义”,也真是“说得到,做得到”了。可以说,中国文化“知行合一”的精神,在墨子和墨家学派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实际上墨子不但是理论家,更是实践家。他在提出理论的时候,不但要求立论有本、有原、有用,而且要求身体力行。从前面那个故事我们不难看出,墨子不是不能说。他也是很善辩的。但墨子不但善言,而且能行;不但有理论,而且有实践。所以我说读墨得力行。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学习墨子的这样一种精神:一旦认准了某个道理,就坚定不移地去做。当然,由于社会分工的需要,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哲学家都实践自己的思想。但我们不是哲学家,也不想建构理论。所以,我们自不妨有所得便有所行。这就是墨子给我们的启示。
我读先秦诸子(三)
五 读韩得直面
再说读韩。
表面上看,韩非与墨子完全不同。墨子代表着当时的庶民阶层(贱人)和劳动人民(农与工肆),为他们争取生存的权利;韩非则代表着新兴的地主阶级,帮他们维护统治的权力。墨子书中,多言民间疾苦;韩非书中,则不乏帝王“南面之术”。所以,后世便有人将墨子称为“平民哲学家”,将韩非称为“宫廷阴谋家”。这当然并不准确,却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大体上说,墨子比较“草根”,韩非比较“宫廷”。墨子讲“兼爱”,韩非讲“权术”,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但是,韩非与墨子也有相通之处,即他们都讲“利害”,都不像儒家那样只讲“仁义”。《墨子·非乐上》就说:“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可见墨子并不像孟子那样开口闭口“何必曰利”,他也是言“利”的。只不过,墨子所言为“公利”,韩非所言为“私利”。墨子讲“兴天下”,韩非讲“治天下”,这是他们的不同。
韩非言“利”,十分露骨。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儒家讲的“仁义”和“礼让”,而是“利害”和“算计”。韩非说,开马车铺的,天天盼望别人升官发财;开棺材店的,天天盼望别人生病早死。难道是开马车铺的比开棺材店的更“仁义”?不是的。实际情况是,只有别人升官发财,开马车铺的才有利可图;只有别人生病早死,开棺材店的才有钱可赚。他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韩非子·备内》)。
买卖关系如此,君臣关系也一样。甚至在韩非看来,君臣关系就是买卖关系,叫“主卖官爵,臣卖智力”(《韩非子·外储说右下》)。既然是这样一种利害关系,那么,他们之间就不能不“算计”。君主靠算计来雇佣臣子(君以计畜臣),臣子靠算计来服务君主(臣以计事君)。双方各打各的算盘,只有双赢互利才会成交。如果合作的结果不利于自己,那么,无论是君还是臣,谁都不会干那种蠢事(《韩非子·饰邪》)。
君臣关系如此,父子、夫妻也一样。韩非说,一个人,如果小时候父母对他比较随意,长大了他就会怨恨。同样,子女对父母的赡养如果比较简慢,父母就会恼怒(《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他还说,卫国有一对夫妻,大约是做买卖的。妻子祷告说,但愿我的夫君平安无事,能赚一百块钱(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布即布币)。丈夫说,怎么要得这样少?妻子说,钱赚多了,你还不去“包二奶”(《韩非子·内储说下》)?
不过在韩非看来,最危险的还是君主的夫妻、父子关系。因为这里面的利害太大。那些年老色衰的后妃们,甚至盼望自己的夫君早死,以便自己的儿子早接班。母以子贵。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了君王,作为太后,就什么都保住了。所以竟会有母子合谋弒君的。于是韩非感叹说:“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韩非子·备内》)因此韩非认为,统治国家,不能讲“仁义”,不能讲“礼让”,只能用“刑法”,只能用“权术”。正如李泽厚、刘纲纪两位先生所说:“在中国思想史上,韩非是第一个毫不掩饰地、津津乐道地、而且是最为详尽具体地研究阴谋权术的人。”(《中国美学史》第一卷)
这就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这样一种思想,也是我们的文化遗产,也有积极意义吗?
有。韩非的积极意义,我认为就是“直面惨淡的人生”。这就与儒家不同。儒家的思想,总体上说是比较理想主义的。无论是孔子的“仁”,还是孟子的“义”,都带有理想的色彩。这种理想非常可贵。没有这理想,人就可能变得“禽兽不如”。但我们也要看到,理想毕竟是理想。它可以用来“激励人生”,也可以被用来“粉饰太平”。当统治者一方面对人民群众肆无忌惮地进行压迫剥削,另方面又大讲“仁义道德”时,韩非的话无异于振聋发聩的“清醒剂”,使人们不至于被“瞒和骗的艺术”所麻醉。这也是历史上那些革命者和批判者,往往会用韩非思想为武器的原因。
实际上儒法两家的思想虽然对立,却其实不过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它也是人性的两面,人类社会的两面。这就是善与恶,理想与现实。人,不能没有理想,也不能只有理想;必须面对现实,又不能只看现实。所以我们就既要读孔孟得仁义,又要读韩非得直面。
那么,韩非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全面地看问题呢?也有许多原因,比如当时的社会状况实在是不很乐观。春秋已无义战,何况战国?那实在尔虞我诈、巧取豪夺、弱肉强食,不能不让韩非愤世嫉俗。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韩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