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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久违了的新鲜刺激,它是桑乐带来的,这个新鲜的生命!
我明白,是新鲜在吸引着我,而我已经陈旧。我那陈旧的感官渴欲新鲜。
我的眼睛渴欲看到新鲜的花朵,我的耳朵渴欲听到新鲜的声音,我的鼻子渴欲被新鲜的气息晕染,我的口舌渴欲品尝新鲜的美味,我的肌肤渴欲新鲜的抚触……
新鲜就是生命和未来,而陈旧意味着衰老和死亡。
愈是陈旧,愈是向往和留恋新鲜啊!
我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用我这双陈旧的眼睛寻找那个新鲜的身影。对面的大街上是一家像模像样的医药商店,“仟僖堂国药”。有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向我这边张望。是个熟悉的人影——翁怡心,我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这儿?
我呆住了,我觉得她好像也愣了一下,然而随后她却很快地走开。几乎在那同时,我也下意识地钻进了旁边的这个小冷饮店。我不出去了,想想看,在这个时间孤零零地守在迪斯科舞厅的大门前,无疑是在告诉别人,我在等人,等人一起进去玩儿。
心底有个声音在笑我自己:藏藏躲躲,这种感觉也久违了么?
这是附设在大厅门边的冷饮店,你只要坐在椅子上向门那边望,所有进出的人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侧转身体坐着,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大门。其实,我何须依靠视觉,仅仅动用我的听觉,就已经足够了。我的记忆已经储备了桑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是新鲜的,就像弹在枝头的苹果蹿出水面的鱼,有一种饱满欲绽的膨胀,有一种活泼泼的躁动感。
我久经历练的听觉,我炉火纯青的听觉,它是由十万大山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山精般的“麂子”为我发掘出来的。
……
勘探队到广西灵川一带是为了查勘锂矿的储量和开采价值,那里发现了微斜长石伟晶岩,含锂辉石的品位相当的高。我在野外勘察,喜欢提一个轻便的木匣。木匣镶了铁边包了铜角,虽然旧了些,看上去仍然有几分精致。它原本是装仪器用的,仪器已经损坏弃置,我就用它来装矿样。
出事的那天,我因为在山那边的峡谷中发现了一处矿脉而留连忘返,等我抬头看天时,已然是暮色四合了。我急匆匆地往回赶,想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宿营地。走着走着,马尾松林陡然黑了,很浓很重,仿佛没进了深潭里。我并没有太慌张,脚下能感到我还是在向上走。等上到山顶再向下时,那就是我们宿营的中苇寨。
此时,寨里早已亮起灯火了吧?
我俯下身,想在地上捞起几根枯松毛傲火把。哗哗啦啦,那是我弄出的声音。咯咯嚓嚓,另一个声音却是从身边的林子里传过来的,像是飘移浮游一般,越来越近。
当视觉消失的时候,人就会感到听觉似乎敏锐了。我在那敏锐中本能地感到,那声音不怀好意地在向我靠过来。我慌忙跑了几下,然后又停下来谛听,在我的喘息声中仍旧夹杂着那种细碎的向我逼近的声响,时有时无,犹如幻觉。
是豺还是豹子?
不管它是什么,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它在追逐我,它要捕捉我。
悚然之中,我紧张地思索起应对之策。我想在这种追逐之下,我恐怕是很难跑掉的。与其在惊慌的逃窜中耗尽体力束手待毙,倒不如以静制动,与其一搏。
想到这里,我开始伸手在地上转着圈的摸索,以寻找一件对抗的武器。
上苍垂怜,我居然把一根树棍摸在了手里!
我弄出的动静很大,我将自己暴露无遗。于是,我听到那声音又响起来,阴险地朝着我这边慢慢地靠……。我得转移,无声无息地转移。我小心翼翼地爬着,我觉得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更妙的是,我在爬动中又捞到了一块石头。
那石块不大不小,正好一握。它坚硬、沉重、粗砺,我把食指屈过来,轻轻刮擦着它的石棱,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喜悦。
这是石刀,这是石斧,好啊,我就是巨猿,高大、强壮、年轻。来吧来吧,咱们就在这儿比试比试看——我缩拢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一刻,我转换成了猎者。我没有响声,我等着它弄出响声来,就把石块投出去。
什么也看不到,视觉关闭了,开动着的是听觉,这是听觉的比试。
静止不动其实比动起来更累,脚、腿、腰、肩……那些关节那些肌肉开始麻了,酸了。我忍不住略微地变换了一下姿势。只是略微的,只是内里的肌肉和骨骼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就在那一刻,响声在我的头顶倏然而至,是山风吹动树叶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感到我被攥住了。
那是一只柔韧而巨大的手,有力但不刚硬,松弛然而绝不脱漏。那像是章鱼的触角,可是陆地上并没有这种动物啊!
我挥拳去打,胳膊像是被扯拉着,打不出去。那家伙靠近了,想把我搬倒,我用整个身体冷不防地撞了过去。
“哎哟!——”是个男人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嘻嘻嘻!——”是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身后笑。
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就在那一刻,我的耳侧被什么击了一下,打得并不特别重,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麻。我即刻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生满尖齿的穹顶,犹如怪物的口腔。
我吃力地咳了几下,山洞里点着松明火把,聚集了又浓又厚的烟气,实在是呛人。
“他睁眼了。”女人说,橙黄色的光在她的脸上窜跳,她的眉眼闪亮而生动。
“‘麂子’,你下手真狠,我真怕他醒不过来了。”一个粗矮的熊脸男人走过来,俯下身望着我,“喂,你把金子放到哪儿了,你把宝放到哪儿了?”
“什么金子,什么宝?〃 我不明白,我晃晃头。头不疼了,但是被敲打过的耳侧仍旧发木。
我偏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对我下手的女人,她看上去精巧灵活,还真像是一只麂子。
“哼哼,想要命,就别耍滑。山前山后谁不晓得,你们在找宝!”站在女人身旁的另外两个男人晃着手里的土枪和长刀。
早就听说山里有匪,今天我大概是碰上了。我尽力笑着说,“不骗你们,我没有钱,我们到山里来不是找金子也不是找什么宝,我们找的是矿——”
我四下张望,我看到了我那个装矿样的提匣。它被甩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堆乱草旁,匣盖已经被撬开,那些矿样就像粪蛋子似的四下散滚着。我本能地站起身,想要过去把它们收拾好。
“站住!你想跑?〃 熊脸男人挡在我的面前,他伸手揪住了我胸前的衣服。
“让我过去,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宝。那是石头,那是我的矿样!〃 我气愤地拉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甩脱。
他趔趄了一下,顿时龇出了牙。“嗯,想打架?〃 ”打呀打呀打呀,“女人拍着手,兴高采烈地嚷,”一对一,比试比试啊!“ 我愣在那里,熊脸男人却猛地扑了上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本能地应对着。这个粗矮的男人不是我的对手,我是如此高大如此年轻强壮又是如此地愤怒,仅仅搏斗了几下,他就被我一头撞翻。
想必撞得重撞得狠,他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哼哼。我分辨出那“哎哟哎哟”的声音了,我想在林子里被我撞翻的大概就是他。
“阿熊,认输不?这可是二回喽。”女人转而望着我,眼眸异样地闪着光。
眼前是逃脱的好机会,快,趁他们不注意,我拔腿就往外边跑。刚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右腿弯儿“啪”地麻了一下,腿一软,膝盖就着了地。回头看,女人手里的棍子又扬起来,“啪”地又打在我左腿弯儿上。打得并不重,只是打得巧,酥酥麻麻的,愣是站不起来。我豁然明白了,抓我时耳侧挨的那一下,想来就是她打的。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掉我,我的手脚被绑紧了,像个柴捆一样被丢在山洞里。他们说,他们会让人捎话给勘探队,拿钱拿粮来换人。
他们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山洞里顿时变得很黑很黑,那是因为他们用许多树枝把洞口掩实了。此地有许多这样的山洞,洞口小洞身大,只要用树枝和乱草盖住洞口,就是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它。
在黑暗里躺了许久许久,我试着想把自己弄开。可是,我累得满头大汗,那些绳索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动。我不能不承认这些家伙很会捆人,他们能把人捆裹得像个粽子,让你无处着力,无法脱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白色的光线透进来,那是白天到了。有人进来,放了水和饭团,然后离开。我又重新陷入了黑暗里。
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涯的黑暗,我沉没在那黑暗中,渐渐地睡着了。
似乎是在做梦吧,我听到有细微的声响,沙沙拉拉,是从洞口方向传来的。
飘移着,浮游着,向我这里靠近。我的听觉警惕地颤抖起来,紧张地监控着那逼近的声响。
是什么野兽钻了进来?
我本能地想避开,可是我被捆得那么紧,于是那避让就变成了一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肌肉的摩擦声。
那野兽想必听觉极敏锐,它是奔着那摩擦声来的,它在黑暗中一扑,便准确地扑中了我!
热呼呼的鼻息吹着我的脸,随后是潮呼呼的舔舐。我束手无策地闭着眼,等着它用利齿咬断我的喉咙。
“鸟,我的大鸟——”女人的声音痒痒地吹拂着我的耳孔,于是,我的身体就像洞箫一样鸣响起来。
是那个女人,那个“麂子”。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叫我“大鸟”?
首先松动的是我的脚,依次是小腿、膝盖,髋,腰、胸和脖子,但是我的双臂和手仍然被紧紧地捆着。黑暗中,我觉得有蹄爪在我的胸前急切地搔扒,那情形就像焦渴的野兽要扒开草丛寻找水源。
我明白了,她没有敌意,她只是渴。
剥开我的衣服之后,她就把半边脸贴在我的胸上。她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贴着。
“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说。
“听你呀。”她的脸没有移开,她就贴在我的胸脯上回答。她说她听到一只黄京在蹦,那黄京不老实,它跳着撞着,想跑出来。奇怪,她这样一讲,我就听到了我的心在胸廓里的跳动声,而往常我是听不到它的。它本该平平稳稳,可是此刻它却躁动不已,那怦怦的声响是蹄子在刨?是脑袋在顶?还是臀在撞?
更奇怪的是我听到了另一只黄京的跳动声,那只黄京跳动的声音虽然并不太响,可是却更加迅即,更加热情。两只黄京相互追逐,相互呼应,它们之间仿佛是在对抗,然而对抗中却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她的半边脸移下来,贴在了我的小腹上。
她说她听到懒惰的大蟒醒了,那条盘卧在洞里的大蟒。它渴了,它饿了,它在慢慢地蠕动。
我已经感觉到我在陷落了,那温柔的陷落让人生出无力的舒适感,让人无从反抗亦不想反抗。是树在剥皮,粗糙的丑陋的外皮剥脱之后,细腻和白净就裸露了出来。我的衣裤被剥脱了,她也同样,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驱动我的手去抚摸她,可是它们再次提醒我,它们是被捆着的。
“麂子”,她是名符其实的“麂子”。这是她的毛皮吗?和她的肌肤相触,我生出了一种丝绒般的感觉,它光滑细腻,仿佛哔哔剥剥的,在暗夜中闪着光。
我的皮肤似乎有了听觉,每一个表皮细胞都在凝神谛听,听她无数微血管里的血液在春雨润物般地透渗,听她一束束肌肉宛如弓弦松放一般张张弛弛地扯动,听她一块块骨骼像禾黍拔节似的抽升……
她已经把耳朵移到我的小腹下面了,她还在听着我。她一边听,一边低低地絮语,将她听到的那些都说出来,传送给我的听觉。
那是一种微妙的启迪,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她的喉骨在振动,像磬,像三音叉。我听到她的软腭在共鸣,仿佛弹性十足的鱼尾在柔韧地击水。我听到她的声带在拨颤着空气,犹如晴空中薄薄的蜻蜓翅,犹如风中猎猎抖擞的丝旗。
这个精巧微妙的尤物。
忽然,她说她听到了豹子抬头的声音,那豹子从蜷伏的草地之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慢慢地伸长脖颈。于是,它那颗大脑袋就昂然地挺立在了空中。
是的,这时候,我也发现我的耳朵已经贴在了她的小腹下面。我听到了风入幽谷般的声音,宛如葫芦笙悠扬地鸣响,又好似暗河在汩汩地流淌。
“鸟,我的大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