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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拍拖 杨东明-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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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他从贺榆口中嗅到的是死亡之气,这是一种热乎乎的腐沤的气息,像是开了盖的老菜缸。生命从内里衰腐了,小腿是溃破的一个通道,而她的口,是另一个……
    翁行天给女儿打电话,“妞,你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翁怡心在电话里着急地问,“什么事?〃 ”你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    翁怡心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她放下电话,立刻就打车赶回家。进了门,只见父亲独自仰在皮沙发上叹气。翁怡心问,“爸,怎么了?”
    翁行天向卧室那边呶呶嘴,“问你妈吧,去问你妈妈。”〓翁怡心满腹狐疑地推开卧室的门,只见母亲半倚在床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厚窗帘是敞开着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尊蜡人。
    翁怡心颤着声叫了一句,“妈!——”
    贺榆就把头微微低下,目光从老花镜的上面透出来,慈祥地应了一声,“哎。”
    翁怡心扑上来,抱着母亲说,“妈,你没事吧?〃 贺榆笑了笑,”妈没什么事儿,就是狮子死了。“贺榆平静地说,”妈下了药。狮子馋嘴,不该它吃的,它吃了。“
    贺榆不慌不忙地讲起来,她讲了怎么拌的肉馅,怎么等着老头子回来,狮子狗又怎么跳上桌,咬了一个肉合子就跑……翁怡心痛苦地摇着贺榆说,“妈,你怎么能这样?〃 ”孩子,妈怎么能不这样?〃 贺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说,“你说说,咱们家一向过得好不好?〃 ”嗯,好。“    “我和你爸爸,那是实实在在地真好过呀。”
    翁怡心看到母亲那双枯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眸子里像涌出了活水一样闪着光。一种很深很远的光。
    “妈,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呢,曾经好过也就行了。”贺榆把目光收回来说,“你爸爸要是再活下去,会让咱们都跟着他出丑的!〃 母亲仿佛是在庄严地发布着一个预言。
    “不不不——”
    翁怡心连连摇头,然而她的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无奈的真实。
    “妈已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过,”贺榆决然地说,“我们反正已经活够了,你和晓强就体体面面地继续活着吧。我迟早是要和你爸爸一起去的,为了孩子好,为了这个家好,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爸好。”
    “妈,爸爸能改。”
    “不不不,我太了解你爸爸了。那是本性,这老头子改不掉。这一次,晓强已经割了腕,下一回,不知道那孩子又会做什么。只要老头子还和小桑来往,你就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贺榆说完,从枕下拿出个信封来,“妞,你看看,遗嘱妈都写好了。我呢,不堪病痛长期折磨,自愿选择离开人世。你爸爸呢,舍不得恩爱一辈子的老伴儿,陪我一起走了。”贺榆嘲弄般地笑了笑,“你瞧瞧,老两口多好哇,活着是夫妻,死了也是。你要记住,要把我和你爸爸一起烧,烧完了还要装在一个盒子里。”
    翁怡心听得心里发寒,她打个噤说,“别吓人了,妈。幸亏有那条狗,幸亏你没弄成。”
    贺榆从从容容地说,“还有下一次呢,孩子,还有下一次。得着机会,我再做。我们会一起死的,我知道……”
    说完这些,贺榆仿佛将气力已经用尽。她把身体往床背上靠去,接着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翁怡心起身,把床边的毛巾被抖开,搭在母亲的身上。她站在那里,将母亲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轻轻地掩上门,慢慢走了出去。
    听到女儿走过来的脚步声,翁行天从皮沙发上直起身。他拍拍身边长沙发的空位置,示意女儿落座。
    翁怡心没有坐下,她站在那里说,“爸,你走吧。你还是走了的好。”


    第十七章天眼


    路金哲刚刚来到浓密的葡萄藤环掩着的院门前,就闻到了院子里传出来的炖老母鸡的香味儿。那是用土沙锅放在慢火上煨煮的浓香,炖老母鸡汤和中医的熬汤药之道一样,讲究的也是一个“煨”字。沙锅是粗的,火是将熄未熄的,汤是要滚不滚的,里边的有效成分才会渐渐析出来,汤才能厚,才能浓。
    路金哲抽了抽鼻子,他嗅得出来,鸡汤里放了几味中药。有天麻,有人参,有枸杞,还有一点菟丝子。人参能补元气,固脱生津;天麻能熄风定惊,治眩晕;枸杞滋肝补肾益精明目,菟丝子呢,治遗精目暗,虚劳尿频……。路金哲每次如约到这个小院儿来,卓竹青都会给他炖上一锅。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了惯例。
    那情意毋须多言,都在一锅鸡汤里了。闻到鸡汤味。他就知道,卓竹青正在家里等着他。
    路金哲拿出钥匙,打开小院的大门。还是那条短短的青砖甬道,陈旧地在脚下铺开。还是亭亭的海棠和夹竹桃,在风中摇曳生姿,仿佛昔日相识的玉人。那些大青砖都是凹损的,来来往往的脚踵就像墨条,累月经年,将那些青砖研磨成了一个个砚台。写过多少感情?写过多少欢爱?记不得了,记不得……
    初见夹竹桃花蕾绽开,树头不过将及人高,细细溜溜的身段是那般的苗条。
    叶片呢,娇娇小小,羞羞答答的花蕾夹掩在叶缝里,绽露着一点微红,让人生出说不尽的怜爱。初见海棠挂果,圆圆的叶片犹如嫩生生的脸蛋儿,鼓鼓实实的嫩果是青白色的,仅只望一望就能想见它的酸涩。而今,海棠的身子粗了,弯了,显出了臃肿,显出了笨拙。那些夹竹桃叶呢,肥了,厚了,变得僵硬,变得粗糙。
    原本光洁细润的树皮皲了,裂了,不知不觉地生出了那么多的疤痕和斑点。
老了,老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路金哲心里感慨着,不慌不忙地沿着甬道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前面屋子的那扇窗子开着,在窗子的后面,卓竹青正笑盈盈地向他望。这情景,让路金哲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路金哲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他陪着父亲登门来给卓竹青的母亲诊病,也是这样走到院子里,忽然一抬头,看到前面那扇窗子开着,有个姑娘正倚在那里,向外张望。细纱窗是朦胧的,那张团团的脸儿,半隐在后面,显得格外柔和。圆圆的大眼睛犹如透出薄云的月影,妩媚地闪着清辉。
    路金哲正抬着头傻傻地张望,那姑娘嫣然一笑,随即在窗后隐去了。
    病人患的是臌胀,用西医的话讲是肝硬化引起了腹水。打了许多针吃了许多药,迟迟未见起色。亲友中有人听说神医路老先生专用秘方治疗疑难杂症,于是便登门去请。路老先生上了年纪,凡有出诊的事,每每带上儿子,一来是个照应,二来也是为了给儿子临床亲授,好将祖传的衣钵再传接下去。
    路金哲跟着父亲进了病人卧室,病人的床榻前坐着一个姑娘,那就是卓竹青。
    腹大坚满,脉络怒张,舌质紫暗,脉细涩……父亲一边为病人做着检查,一边向儿子做着讲解。路金哲频频地点头,一副洗耳恭听专心致志的样子,可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用眼睛的余光捕捉着卓竹青每一个细微的动态,他用心神接受着从卓竹青那边传来的无形的感觉。他亢奋,他紧张,莫名的充实里混杂着莫名的未获满足的怅惘。
    “儿子,你听到没有,怎么还傻站着?〃 父亲提高了嗓门。”哦?——“路金哲这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我说了,拿灸条来,拿灸条!〃 父亲向旁边的床头柜上指着。
    “哦哦哦……”
    未等路金哲动手,卓竹青先已拿到。她把东西递给路金哲的时候,还递上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一天,路老先生离开的时候,病人让女儿相送。出了大门很远,路金哲回头看,只见卓竹青还站在那儿,像一株挂着青果的海棠。
    做了路老先生的病人,免不了要隔三岔五的到路老先生那儿取药。这样,路金哲和卓竹青也就有了常常见面的机会。说说笑笑,两人渐渐地熟了,彼此都觉得似乎只欠一把火,就能熟到揭开什么盖子的程度。
    揭盖子的机会出现得有些偶然。那天晚上,路金哲在诊所睡得正酣,半夜里忽然被敲门声惊醒,他听到卓竹青在喊,“路大夫,路大夫!——”看看闹钟,正是凌晨一点多钟。路金哲急忙爬起来开门,只见卓竹青惊惶失措地扑进来说,“路大夫,快救救我妈,快救救我妈妈!”
    听了卓竹青断断续续的讲述,路金哲觉得病人不大像是肝腹水恶化。病人吃了一段路家的偏方汤药,行气利水,疏肝散满,症状本来已经改善。胀鼓鼓的肚子小了,能吃进去饭了,甚至还能下床走上几步。此次入夜后突发的厥脱神昏,可能另有原因。不巧的是路老先生被人请到济南诊病去了,路金哲本来可以借此推托,让卓竹青另请大医院的医生为其母诊治,可是瞧瞧卓竹青那副六神无主孤独无助的样子,再想想让她辗转求诊反而可能会耽搁误事,路金哲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路金哲赶到病人家中的时候,病人已经出现危象。气息微弱似有似无,手足逆冷大汗淋漓。把一脉,那脉沉细欲绝……真糟,这是凶险的阳脱症状!
    “要,要不要紧?〃 卓竹青在旁边结结巴巴地问。
    路金哲只顾思忖如何抢救病人,因而紧皱眉头,没有回话。卓竹青便“哇——”地哭出声来。
    “快,拿水来拿水来!〃 路金哲无暇安慰她,只顾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家制的回阳护宫丹。
    卓竹青端着一杯温开水,来给母亲喂药,哪知母亲已经张不开嘴。
    “妈,妈!——”水杯掉落在地,卓竹青伏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
    路金哲没有着慌,他拿纸裹着丹粒铺在桌面上,用一个玻璃药瓶去碾,很快就将丹粒研成了粉。研细了的药粉用温水调成稀糊,接着小心翼翼地撬开病人的牙齿,药糊就被灌了进去。
    路金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卓竹青只是呆呆地看着,几乎失却了反应的能力。
    似乎是为了安慰她,路金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静静地观察着病人。
不一会儿,病人的嘴和鼻子慢慢地翕动起来,随之肩膀一耸,竟有力地咳了一声。
    “噢!——”卓竹青惊奇地和路金哲对视了一眼。
    有了第一声作为开头,接下来就有了断断续续的咳声。那咳既深又浊,听上去犹如残缺锈蚀的锯齿在扯拉着粗硬的厚木。路金哲俯下身,仔细地为病人叩胸听诊。病人曾有感冒发热的症状,眼下手足逆冷,胸浊肤燥,十有八九是因为年老久病,机体免疫力低下,由上呼吸道炎症引发了肺脓疡。仿佛是在证明他的诊断,病人忽然发出一串可怕的呕咳。那是一种类似残酷的闷压下的无望挣扎,病人拼命地张大了嘴,脸和双唇登时变成了乌紫色。糟糕,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一口痰上不来”,病人要窒息!……
    未加思索,路金哲立刻伏下身,把他自己的嘴贴上了病人的嘴。吸,吸——路金哲呕了一声,随着一串呼噜噜的痰响,病人的呼吸重新变得畅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路金哲才发现双肩有些沉,右半边脸颊有些温热,有些潮。原来是卓竹青紧紧地抱住了他,卓竹青软弱地把头放在了路金哲的肩膀上,脸上还挂着许多泪。
    “别担心,别担心,老人家会好过来的。”路金哲用手轻轻抚了抚卓竹青的脸。他的身子没有动,仿佛生怕一动,就会惊扰了她。
    后来,路金哲又为病人用了羚羊钩藤散,然后取灸条灸了内关、阳陵泉、三阴交。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再为病人把脉,指下就有了一点儿稳和沉的感觉。
    “好了,稳定了,今晚不会有事了。”路金哲长长地舒口气,开始动手整理他的东西。
    “你别走了,别走。”卓竹青指指墙上的挂钟,“你累坏了,你在这儿休息休息,天就亮了。”
    路金哲抬头看看挂钟,果然,已近凌晨四点了。
    “不,谢谢,我看,我还是——”路金哲说着,把药箱提在了手里。
    “我就挨着我母亲躺一会儿。你呢,可以睡在那边房间里,躺在那边的床上。”
    卓竹青把药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路金哲仍旧迟疑着。
    “再说,你也不能走啊,万一有事呢?〃 路金哲点了点头。
    那是卓竹青的房间,那是卓竹青的床。主人离去了,然而主人的气息却无处不在。那气息有一点儿甜味儿,像甘草。又有一点儿腥膻,像海螺蛸,像麝香。
    路金哲意识到了这气息的诱惑性,他感觉到他在沉溺,他在晕眩。他想要躲避,他下意识地把被子拉盖在头上。没想到被头上的气息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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