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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当然。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我说:“你放松一点。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话。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
师。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不开玩笑容易晕车。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
司机。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
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您走好。您说的我都明白。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没有人相信真话。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
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
念什么。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我摇了头。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
不要宠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小
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
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
“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只好下桥。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湖南人。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
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
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
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
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招
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从七点到九点。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
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
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我赶紧从雾气缭绕
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
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没有?”
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毛同志
幸福地睡着了。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等我上
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
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
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
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
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
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
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
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
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
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
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
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
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
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
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
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妓了。现在还能
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
打交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
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
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
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
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
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
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
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
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
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
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
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
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
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
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
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
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
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
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
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
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
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吴琴心送过火来,我
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蓝色火焰升起来了。让它在耳侧静
静燃烧少顷。点烟。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旋而往沙发上一坐。一条腿搭在
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真丝裙无声地滑开。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我为这性感的
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
“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
“好。”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
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
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