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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
趴在床上听。吴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车了。她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
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
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
“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收业了。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
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国
服装真不行了。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这话说得多富哲理。我服了。从前在大学,吴琴心服我。现在我服她了。我给她倒
了一杯白开水,陪她继续畅谈。在北京我的时间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么名字?”
“国际流行时装中国股份(集团)有限公司。”
“你们公司的服装什么牌子?”
“念奴娇。”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吴琴心走过来喝水顺手在我臀部给了一巴掌。
我说:“这是个词牌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横空出世,莽昆仑,
阅尽人间春色。”
“你知道是词牌,不错。蕴含东方神秘色彩。你再看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娇一”
吴琴心甩了一个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动胸脯和胯部。“风情万种是不是?”
“是呀。”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怜的因为你太穷了你穿不起念奴娇,所以你不知道念奴
娇。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关系透露一点公司机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伙人是
——”吴琴心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吴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痒痒,我搔着耳朵吃惊地问:“真的是他?”
“他的孙子。”
“孙子?隔那么远。”
我咯咯咯乱笑,因为耳朵里边还痒,又挠不着。只有笑而已。吴琴心将白开水一饮
而尽。说:“你要明白,北京
人要做大生意非得这样不可。”
畅谈到十二点半,吴琴心请我到附近的国际饭店吃西餐。
“我不喜欢吃西餐,淡而无味。”
吴琴心劝我:“吃西餐吧,吃环境吃情调嘛。”
我们在国际饭店西餐厅吃了一顿环境和情调。环境不错。安谧。清静。流泉和常绿
植物把空气调节得十分宜人。情调也还行。餐桌上小包装的细盐和味精是进口货,花瓶
里插一朵鲜花。服务员小姐扎着波浪边的白色围裙。远方传来音乐。其它餐桌上有洋人、
黑人、华侨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国小姐。
吴琴心在餐厅遇上了好几个熟人。一个油黑脸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吴琴心互道了一
声“哈罗”,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说“哈罗”,我没吭声。
我对吴琴心说:“什么德性!吃个西餐就是外国人了?”
吴琴心说:“吃中餐也这么来着。现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你知道他是谁?”
我喝着奶稀。摇头。不屑。
“西北来的一只狼。摇滚键盘手。摇滚界很有名气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服装模特儿。模特儿台上看可以,台下体积太大。长腿细脖子像
只鸳鸯。模特儿说:“嘿,琴老板。”
吴琴心对她俩打量,慢慢吐烟圈。模特儿旁若无人坐下,其中一个气咻咻说:“琴
老板,他丫出台费才给三百块,还是他妈的人民币。您帮个忙,告诉他我是谁。”
说话间拴在模特儿牛仔裤上的BP机叫起来,她看了一眼,举目四顾找电话。一直坐
在旁边抽闷烟的模特儿说:“别理这傻X!”她一动嘴巴就破坏了脸蛋和浓妆的美丽,
下眼睑漾起皱褶,口型松垮疲软。我不忍地转过头去。吴琴心指点着这模特儿说:“你
最好少开口。”
俩模特儿去打电话。打了电话在另一张餐桌上就餐。
吴琴心说:“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是山东来的,现在傍一大款住在亚运村。她的实力
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
穿裙装。哦——”吴琴心叩叩脑门。想起了什么,招手让杭州姑娘过来。
杭州姑娘迈着猫步过来了。
吴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条侧缝找到了商标,翻出来给我看。商标上三个绣金字,
果然是“念奴娇”。
我端详远去的模特儿告诉吴琴心心里话:“这裙子可真是不怎么样。完全没个模样。”
“对了!”吴琴心把玩着酒杯,教导我,“大师级的东西就是没有规范。它超越了
线条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现一种自由状态。一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无穷
想象——这就是念奴娇的广告词。”
我说:“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块钱。”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无价之宝。”
“换句话说就是一分钱不值罗。”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吴琴心之间颤动。我们透过玫瑰挖了对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没吃饱,但吃好了。吴琴心没有吃好,但吃饱了。
在饭店门口,我执意要为吴琴心叫一辆出租车。吴琴心反对。我说:“我们武汉有
一首新民谣,说共产党是爹,银行是娘,等等。”
吴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报销?”
“差不多吧。”我说。我朝一辆奔驰车招手,吴琴心小声提醒我:“奔驰每公里三
块六。”
我点头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种阔气。吴琴心暧昧地笑了。说:“看来你也不正派。下
次来北京咱俩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说,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了司机六十块钱,让他开了一张发票。吴琴心坦然地上了车。我们挥手再见。
我步行回招待所。双手抄在口袋里。眯眼顶着北京早春的大风。在大街小巷信马由
缰。我想起了吴琴心的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不同班。这次我们竟没谈到他。我想起
上学时候我到北京,吴琴心接站等了两个小时,火车停下之后她冲上前乱踢车厢。我们
和乘务员大吵起来。最后被双双带到车站警卫室。我们宁死不屈,坚决不写检讨。后来
吴琴心的爸爸代写了两份检讨书领走我们。我们从车站出来直奔人民日报社告状申冤。
这次我们竟然也忘记谈这些往事。往事如烟呵!烟在淡去淡去……
没有往事,我们多么潇洒无牵挂。见面吃顿饭再见。
北京春天的风很讨厌。黄沙沾满我的羊毛裙。骑自行车的妇女用纱巾蒙着脸。我觉
着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发明一种念奴娇防沙面罩,准能让京城女性纷纷解囊。
我想我们果然是进入一种新社会了。古往今来,念奴娇在人们眼里就是一词牌。苏
东坡看到它便填词。毛泽东看到它也填词。我们现在看到它却想到赚钱。真个是大江东
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真个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一个小胡同口子上,我买了一张大饼和半斤油炸胡萝卜丸子,都是热气腾腾的。
烙饼大妈胖乎乎的灵巧的手让我想起吴琴心的妈,她妈用同样的手给我做过炸酱面。
我拎着自备晚餐回到房间。毛同志在吃“康师傅”。康师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种快餐
面。我摊开大饼和丸子请毛同志与我分着吃。毛同志问:“这张饼多少钱?”
“八角。”
“才八角钱?丸子呢?”
“一块二一斤,我称了半斤。”
毛同志围着油炸丸子转了一圈,说:“这么一大堆才六角钱。其实北京挺便宜呀!
起码比长沙便宜。”
我说:“比武汉也便宜。”
这时候王先生来了。换了领带,穿着风衣。风衣不同凡响,我只当没看见他。毛同
志像我家长一样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应酬王先生。
王先生说:“眉小姐,该玩的地方都去了没有?”
我说:“什么事直说。”
王先生好像突然发现了大饼及胡萝卜丸子。“哎呀,吃这么艰苦干什么?眉小姐,
你应该去餐厅进餐嘛。”
我说:“你以为这丸子便宜?告诉你,绿色食品专卖店买的。一块钱一个。”
“好。好。”王先生说,“也太贵了一点。毕竟只是胡萝卜,开了发票吗?”
“当然没忘记。”
王先生无可奈何笑笑说:“学狠了。这么几天就学狠了。”
毛同志说:“现在风气就这样,买卫生中都开副食发票。”
王先生在与毛同志搭讪的时候拣了一个丸子吃起来。他一连吃了七八个。最后告诉
我他还有事,不能与我一同回武汉,让我自己买火车票回去。
“那我只能买黑票。”
“黑票可能贵得很。”
“那我买机票吧。”
“算了。买黑票吧,不过买黑票有风险。你又不着急走,设法找找亲朋好友买正道
的票。”
我一句话不说就走出了房间。和王先生打交道怎么就这么难受呢?资本家德性!我
径直下楼,径直往外走。我无处可去。我宁愿在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弃他
而去,知趣地离开我的房间。
经过招待所大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腻腻的公用沙发上,
假装注视服务台前登记的人。他的假装神态提示给我一个真实的事实:他在等候王先生
但他怕我看出这一点。
我成全他。我扬长而去。
我回来时全天电视节目已经结束。
毛同志说:“天啊,你再晚一步进门我就要报警了!”
“谢谢你!”我说。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难堪了。”
“他活该。”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没有一点情没有一点义呢?”
“我还没有?他才没有!你不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内情有什么关系。”毛同志正襟危坐,严肃地对我说,“我有感觉。我
感觉到你生怕受伤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人家王先生已经受过许多伤害
了,所以处世圆滑一些。但人家心里始终藏着一股爱意。”
我对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说:“不相信我的话?”
“打死我也不信。”
阳光灿烂照耀着招待所我们房间的镜子。我在镜子里梳头。我透过自己的脸窥视自
己的心。毛同志对我的感觉还是有几分准确的。此时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与朋友也
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你替我办点事,我替你办点事,你说我好话,我吹捧你几句。
全是俗入俗套,灵魂从不颤动。人走了茶就凉了。风吹过沟壑就平了。我是这样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红色的电话机跳入我的视线。我久久望着电话。看见马甸
桥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这个朋友和我亲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
尽管我们远隔千里,音讯全无,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钥匙他也握有我的钥匙。
我手中只有他几年前留下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而北京现在已经是七位数。我无法
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话筒,心里充满情意。在北京打最后一个电话吧。电话通不了是电话的
问题,我只证明我的心。
我慢慢拨了六位数,万料不到电话通了。一通就听他问:“喂哪位?”
我张皇失措面红耳赤瞅着话筒。
他说:“喂,请讲话。”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以为电话不会通的。”
“哦——”他一声长长的哦刹时删掉几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说:“小姐,电话从来
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数吗?”
“还剩最后一个局是六位数。”
就事论事之后,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太没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你来北京了?”
“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我这人的确变刁了。前一刻我都没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头就拿刀刃试红白。
不给他时间不给他余地,看他怎么处理。
他说:“明天我不能送你。对不起。”
我假笑,说:“没关系。你在忙什么呢?”
“忙‘两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会’?”
他说:“看你,这么大的国家大事:政协、人大两个大会嘛。”
“你和‘两会’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我的提问很可笑。“我在会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报纸上见到的他的名字,总是很高兴他成了一个人物。这会儿
怎么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