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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四)-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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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单于,我的姐夫,还有你,我的姐姐,———
呼韩邪哦。(聆听着)
温敦在这个万恶的世界里,是你们的手牵领着我——你的最小的弟弟,

教给我正直,教给我忠诚,教给我智慧,教给我勇敢,教给我待人

宽厚,教给我爱正义,不爱权力。
呼韩邪(低声)嗯,对,对。
温敦还教给我克服一切私心、偏见、邪恶的念头。
呼韩邪哦,他是知道感恩的。


温敦我的玉人姐姐呀,我能成为今天的温敦,就是靠着至高无上的单于

一点一滴的赐予,一天一天的教诲呀。
呼韩邪(旁白)啊,原来他有这样一副忠诚的心肠。
温敦(哀伤悲痛地)玉人姐姐,我要离开龙廷了。我把原来属于至高无上的

单于的兵马,还给至高无上的单于了。我的肩膀轻松了,可我的心
沉重了。以后谁来保护我的单于,我的主子,我的父亲,我的姐夫,
我们草地上独一无二的神鹰哪!

呼韩邪哦。
温敦(沉痛地)玉人姐姐,你是有灵的,告诉我怎么办吧!(捶着自己的胸)
我痛苦,痛苦极了!(他匍在地上,默默祈祷)

呼韩邪他这是祈祷,还是说给我听的?好听的话,听下去,真容易,可是
信了它,总是要吃亏的。难道我收回了他的兵权,他还能真的对我
这样依恋?不,不,我想的是什么呀?不要把人看得太好了。可也
不能把人看得太坏。(逐渐走近温敦)我要仔细地再看看他。(对温敦,
温和地)温敦,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温敦(转身,吃惊地)哦,单于,我的主子!

〔月光照着温敦眼眶里的泪水,呼韩邪望着他。
呼韩邪(感动地扶起温敦)哦,温敦,你怎么满脸都是眼泪?
温敦我的恩人哪!(大痛)请单于多多珍重,臣温敦告别了。

(转身走下)
呼韩邪(召唤)回来!站住!温敦,你怎么了?
温敦我但愿昭君阏氏晋封拜庙以后,龙廷太平,单于平安。
呼韩邪(诧异)但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温敦(吞吞吐吐)我一生侍卫单于,一旦离开,就像树叶离了根。单于,我

的心中悲痛,有话我也说不出来。
呼韩邪不要难过,我会到草地来看你和我的妹妹阿婷洁公主的。
温敦不,不,单于,您千万不要到我的草地上来。
呼韩邪为什么?
温敦(迟迟地)您千万不能离开龙廷。
呼韩邪这是什么意思?
温敦说出来,怕单于生气。
呼韩邪什么事这样严重?不要吞吞吐吐。
温敦我是不愿扰乱单于新婚的快乐。
呼韩邪你怎么这样啰嗦?多少年来,我一直告诉你,要但日直率,为什么

现在学得这样躲躲藏藏?不像草原上的人。
温敦好,我说!单于,我说了您会怀疑我,但是我不怕,我要忠诚坦白。
呼韩邪(点点头)哦!
温敦我想告诉单于,第一件,昭君阔氏是汉人,单于是匈奴人。
呼韩邪(沉吟)嗯,说下去。
温敦第二件,(稍稍迟疑了一下,感到呼韩邪望了他一眼,立刻)第二件,就是昭君

阔氏很年轻,而单于您,是有些年纪了。
呼韩邪就这点吗?这又有什么呢?
温敦我怕汉家派来的阔氏对单于不会有真心的。
呼韩邪(立起)温敦,昭君阔氏和我,这关系非同寻常,关系着匈奴的命运,


任何人不可节外生枝。
温敦(义形于色)好,那我就不能不说了!正因为这是关系到汉和匈奴的大

事,我不能装聋作哑!
呼韩邪你讲吧。
温敦昨天夜里,我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准备了酒宴,请王龙在我

帐里烤肉喝酒。
呼韩邪噢。
温敦王龙喝醉了。酒后吐真言,他说:三个月前单于在长安求亲的时候,

长安朝廷原来是想扣押单于的。
呼韩邪哦,是真的吗?
温敦王龙说当时关市被抢,长安朝廷疑心单于故意纵兵,抢劫关市。
呼韩邪这件事长安天子对我说得很明白,毫不介意,你是听到的。
温敦长安天子的话怕是一时应付单于的。王龙说,朝廷上有人说单于表

面和亲,实际上是要探一探长安朝廷的虚实。放了单于,就是纵虎
归山,以后难制。
呼韩邪长安朝廷大臣很多,哪有都说一样话的道理。这种糊涂人总是要有
一两个的。天子不是答应和亲,百姓同乐,说这是不可翻悔吗?
温敦可朝廷有人主张,将计就计,趁单于和亲,不作戒备,就在鸡鹿寨
内又驻扎一批大军,时机一到,就向我们发兵。
呼韩邪(一挥手,仿佛拂去满天的疑虑,爽朗地)我看王龙这个少年新贵的话,不值

得深信,不要再想这无中生有的事了!请回帐吧。
温敦但是,单于,听说汉朝天子重病,急召萧正使他们回去。
呼韩邪(回转身来)天子重病?这是谁说的?
温敦王龙说,是萧正使告诉他的。待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后,他们即刻

就要返回长安。
呼韩邪哦。
温敦天心难测!现在天子病重,万一有变故——(走近一步)单于,我不得

不说,从前汉朝帮我们打郅支,现在郅支死了,就剩下你了!
呼韩邪郅支杀了朝廷使者,朝廷灭他,是对的。

〔马蹄嘚嘚,一个骑兵跑得满头大汗上。
骑兵单于,紧急密报。
呼韩邪哪里来?
骑兵鸡鹿寨。
呼韩邪讲吧。
骑兵我们的骑兵在鸡鹿寨外草地上,发现五百里外有汉军马粪多处,察

看迹象,像是又来了大批汉军,已经进入草地了。这是拾来的汉军

马粪。
呼韩邪拿来!(掰开看)
骑兵(指点着)您看,里面有汉马吃的黑豆与谷米。
温敦(也拿一块马粪掰开)果然!我们的马是从来不喂黑豆和谷米的。呼韩邪

(沉吟)我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旨令,忽然五百多里宽的草地又有了汉
军的马粪,这倒真是奇怪了。(对骑兵)你下去吧!等一下,这件事
不能和任何人讲,泄露了,要砍头!
〔骑兵施礼下。


温敦汉军到草地上来了!单于,他们在龙廷里是有奸细的。

呼韩邪(猛回身)谁?

温敦汉家派来的阏氏。

呼韩邪(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温敦毒蛇也有美丽的皮。单于,您应该提防了!王龙告诉我,昭君阏氏
是知情的,她在注意着我们。

呼韩邪这不会是真的!

温敦单于,我可以对天神起誓。(跪下)

呼韩邪(并不理温敦)

温敦事情紧急了!中原朝廷一定是变了心,而我们龙廷里还放着一个
可以作奸细的阏氏,就像蝎子伴在身边。想想吧,单于,不是自己
厩里生下的马驹,一脚可以踢死主人!单于啊,她是汉,我们是胡!
〔苦伶仃喝得醉醺醺地,蹒跚走上。

苦怜仃单于,单于,有人要害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要听我的。我是匈
奴最苦的人,我不用谎话装扮自己。

呼韩邪你又喝醉了。

苦伶仃我喝了酒了,挨了打了。

温敦快下去,你又喝多了。

苦伶仃喝多了!我把阴山黑水,盐池草地,湖海苍天,都喝进去,(指温敦)
连你也喝在我肚子里。我的五脏六腑,塞满人间的不平气。张开嘴,
我的舌头赛钢刀,专杀世上的坏东西,无情义,好比你!(醉倒在树
下)

温敦放肆!
〔呼韩邪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默默地。。

温敦(上前,轻声地)单于,您累了,歇一歇吧!我先回帐去了。
〔呼韩邪点了点头。温敦退下。
〔苦伶仃醉眼矇眬地望着单于,像是忽然麻木了。温敦的黑影仿佛还在白杨树下。

呼韩邪(抬起头,端详着苦伶仃,悲哀地)伶仃啊,你怎么喝醉了呢?你怎么看着
我不说话了呢?我很痛苦。对谁能说出我的心思?只有对你,对你
啊,伶仃。(喃喃地)我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知道吗?一个单于做
错了一件事情!三个月了,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个汉家姑娘,慢慢地
我感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高兴,我的心就像迷迷惑惑地找到了
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解渴的清泉。我忽然年轻起
来。我爱她了,也相信她了。我正想把龙廷上调动军马的宝刀交给
她,替我保管,就像从前我交给玉人那样。可是,就在半刻前,我
忽然疑惑起来,我怕我看错了。我怕我身边的不是一个真心爱我们
胡人的阏氏,而是一个。。啊,(痛楚地)我不愿意说出来。伶仃,
你怎么总望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呀?
〔苦伶仃忽然立起,弹着小弦琴,奏着一支欢乐无比的胡曲,一边歌唱着,旋舞着,一边
讥警地向四周巡视。
〔苦伶仃十分活泼,又十分幽默而俏皮地舞着、跑着、指着、唱着《小眼泪》
蹦嚓,蹦嚓!
蹦嚓,蹦嚓!
我骑着小马儿,快得像飞,


快得像飞!
我不告诉你,我是为着谁,
为着谁。
你是个机灵鬼!机灵鬼!


骑着快死的骆驼,你慢得像乌龟!
你还想探听我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
哼,你也配,
你也配!


我的马儿跑得快断了腿!
我就不告诉你她是谁,
你这个机灵鬼,
机灵鬼!


白云下面,黑眼睛在等着我,
她还淌着小眼泪,
淌着个小眼泪!
不是为我,还会为谁?


(笑嘻嘻地,神秘地)
喂,把耳朵伸过嘞!
啊,伸过嘞!


(低声,蜜语)
我那黑眼睛她,她就叫个“小眼泪”,“小眼泪”!
啊,她就在前面等着我。
(兴奋地)她是我的“小眼泪”!

(忽然,变了脸)
这,我可没有告诉你,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白杨树下温敦的黑影不见了。苦伶仃突然停止歌唱,走到呼韩邪的身边。

苦伶仃(低声)快乐的歌儿不能再唱了,我的单于,你身边有人要害你。

呼韩邪(悲哀地)什么,谁呀?又是昭君吗?

苦伶仃单于,你什么都能辨清,不论是风声,不论是鸟鸣,不论是蛇在咝
咝叫,快咬人。可是现在,你被什么塞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我
的主人?谁对你忠心?难道是温敦侯爷?谁对你假意?难道是昭
君阏氏?主人,狼就在你身边,它已经露出了尖牙。等你睡着,就
要咬你了!

呼韩邪(沉静地)谁会这样?你说的是谁,我的忠实的老奴?


苦伶仃一个你宠爱的人!
呼韩邪是谁?快讲!
苦伶仃他以为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时刻在竖着耳朵听着他,眯起眼睛看
着他。单于,我说的是你的内弟,温敦侯爷!
呼韩邪你胡说!不,你凭什么这样说?
苦伶仃难道你感觉不到他恨你吗?你给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给了他一切。
苦伶仃你拿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仅仅拿回了宝刀。
苦伶仃对呀!你看不出这样的人吗?给了他的,他永远不满足;拿了他的,
他永远怀恨在心。这个人我从小看到大:狐狸的嘴、蛇的心、狼一
样的贪狠、鬼一样的聪明!
呼韩邪我知道他贪心、残忍,但是他不会害我的!不会!伶仃,你说呢?
苦伶仃老奴不懂单于的心思。可我亲眼看见他喝醉了的时候,把战袍披到
草人身上,拿起尖刀,一边刺一边喊:“你呀!你呀!我怎么刺不
出你的血来呀!”
呼韩邪哦!
苦伶仃他在刺谁?单于!
呼韩邪不,不会,他是玉人的弟弟。
苦伶仃玉人阏氏同他,一个是女神,一个是魔鬼。
〔沉静的空气中,远处嗖嗖响着森然可怖的箭声。
苦伶仃你听,单于!
呼韩邪什么?
苦伶仃响箭。温敦的人练响箭呢!一箭射出去,二十支跟着,他的仇人是
活不了的。
呼韩邪他敢对我?
苦伶仃单于呀,对你忠诚的是那十九岁的昭君公主,汉家送来的年轻的阏
氏。
呼韩邪(思索地)嗯。
〔阿婷洁急匆匆上。
阿婷洁(惊恐万状)哥哥,不好了,婴鹿死了!忽然死了!
呼韩邪什么?
阿婷洁吃了什么坏东西。
呼韩邪吃了什么?
阿婷洁奶母说没吃别的,就吃了昭君阏氏赐给的糖食。
苦伶仃单于,我去看看他!
〔呼韩邪挥挥手,苦伶仃急下。阿婷洁跟下。
呼韩邪吃了昭君的糖食,就死了。(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悲恸万分)玉人,玉人,
我们的小婴鹿——你的亲骨肉。。
〔呼韩邪突然发了病,晕倒下去,四面无声,雾越发浓了。
〔温敦疾步走上,看见倒在地上的呼韩邪,跑过去。
温敦(摸一摸他,低声,对着呼韩邪的耳朵)单于,我的单于!您怎么啦?(仔细
地看了一下),啊,他发了病了,他晕死过去了。(四面望一望)这是天
赐给我的机会,就只有我一个。


〔休勒悄悄走上。
休勒(阴沉地)还有我!
温敦还有人吗?
休勒没有别人了。只有侯爷、我和满天的大雾。
温敦(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尖刀啊,你日夜想着仇人的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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