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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犹豫不决之间,忽听得街对面有人说话。
“四爷要出门?”
“出去和大姑爷吃中饭。对了,大总管,二妹从药铺回来后请她去二爷帐房一趟,貌似这个月捐给尼庵的物品用度会有些变化,二爷要对她交代一二。”
“老身记住了,送四爷。”
见钟魁收拾得整整齐齐出门来,或许是要和大姑爷正经见面的缘故,一身锦袍少见的穿得体面,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薛毅在对面看见,疑心苍蝇落在上面都会打滑。四舅哥如此郑重其事地去见大姑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乔荆江今儿已经彻底被算计进去,无法翻身了。
薛毅有些悻悻,这个时候上去截住钟魁原是可以的,但他的心事全在替大妹盘算终身上,大概没有心事与自己多谈,何况乔荆江与他约谈说不定是听了早上自己的意见,哪有出主意让人约谈自己又去横插一杆子的道理?他踢了巷角的墙根一脚,扫兴地折转身。
回去的路依旧走的是没什么人的近道,薛毅慢慢走,寻思如何才能让剩下来的半天不至于过得无聊。从西边赶过来一辆大车,棕色大马,布帘垂掩,看上去颇为眼熟。薛毅心中一动,在道边站下,直看着那车一路跑过来。
大车赶到身边,车夫“吁”一声,将马拉住了。
车帘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薛大哥,这厢有礼了。”
果不其然,是钟家二小姐钟瑾坐的马车,想是从药铺中刚刚采买药材回来。
薛毅自觉死盯着人家的窗户不妥,赶紧收回眼光,低头抱拳拱手:“见过钟二小姐。”
“既然在这里遇见,薛大哥是否要顺路去我家找四哥聊聊?”
“不瞒小姐,我刚去过,在大门口见钟魁正出门就折回来了。”
“……若有什么要紧事,不嫌弃的话,奴家倒可以代为转告四哥。”
“要紧事……倒是没有。”
一时间,似乎都有些没话说的尴尬。
忽然,轻轻的笑声从车厢中传出来,叫喜安的丫头稍稍掀起窗帘,露出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奇地问:“薛少侠,上次我家小姐送的那个药香囊可好?”
小姐在帘里似乎轻轻拍了丫头的后脑勺一巴掌,轻叱:“喜安,不要多话!”
可是已经提到这个东西,话题自然也要顺着它下去,薛毅心中打了几个转,心道她为何不问师父觉得这香囊如何一上来就问我的感觉?莫非这是明知故问,有意试探不成?明知道东西在我怀里揣着,若是说好,那就等于承认自己起了私心喜欢这小姐送的东西,若是说不好,那还把这东西成日揣在怀里岂不是个伪小人?不管怎么回话似乎都不妥。别人不清楚咱们之间的纠葛,小姐和大丫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咱的那个好逑意思也算够明白了,难道还不够?非得把些明明该掖着才有韵味的事儿都挑明出来?
薛毅想了想,把香囊从怀中掏出来,走到窗边呈上:“抱歉,我师父不收,辜负小姐一片好意,还望见谅。”
喜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一阵后,帘后传来变得有些冷淡的小姐声音:“薛大哥是要把这香囊还给奴家么?”
“这是小姐送给我师父的东西,既然师父不收,我也不好私藏。”薛毅客气地回答,“在下见这香囊如此精致,不是我们这类粗人能随便糟蹋的,自然是还给小姐比较妥当。”
他想:我且看你怎么说。
他却不知帘后的钟二小姐已是又羞又恼。
钟家的女儿都做得一手好针线,那是为了日后嫁人习下的必备功夫,可钟瑾虽是四个女儿中长得最清秀贤惠的一个,却是最不喜欢做女红的一个,在做这个香囊之前,她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动针线是何年何月。从四哥的话语里,钟瑾听出来他有意把薛毅与自己牵上红线,似乎那薛少侠也颇有此意,四哥三天两头有意无意泄露出来的话中,感觉上一切进展顺利,二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是欢喜的,所以做这个送给薛毅师父的香囊,二小姐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在钟家女儿自小受到的教养里,四爷一直都很强调要孝敬,特别是在送给长辈的礼物上面,做四哥的一再强调要用心。从挑绣样到配线下针,钟瑾无一不用心揣磨,挑灯夜织熬红了眼睛,喜安曾开玩笑地问:“小姐这是准媳妇见公公,一心讨好啦?”钟瑾叱她没脸皮不害臊,可是心里知道确是有那么点意思。
不同于天生命定的大姐钟灵,钟瑾性格中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回忆中的爹不亲密,娘亲则已经出家不要她,兄弟姐妹对她再好也只是分给她对所有亲人关爱中的一份,她心里有个坑一直填不满,她一直满心期待着有谁能填满它。
钟瑾仍然处于少女思春的年纪,一个能给予她美好希望的小机会,哪怕只是漫漫长夜中的一朵小火花,她也会好好的去呵护珍惜。
然而这千转万转的女儿家心思只有自己明白,精心绣好的香囊送出去,竟是半个月也没有下文。偶然间听到四哥说,那香囊似乎还在薛少侠身上,大概是没有送出去吧。她有些惶惑有些暗喜,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户小姐的修养令她不能流露出太多的关切,可是四哥最近忙于为大姐和姐夫的事操劳,似乎将薛毅这边的事搁了下来,要听到新的消息实在是很难很难……
万没想到,以为是难得的一见,放下一切矜持面子停车问候,这个死人居然是要将她念了整半月的香囊还回来,而且一点犹豫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原来只不过是个送不出去就可以随便扔回来的漂亮荷包吗?莫非这一切根本不如四哥所说,而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整个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喜安,收下。”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悲愤命令。
“可是小姐……”
“人家不要,我们还能赖着人家要不成?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好啦,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咱府里不是到处都是么?”她对喜安说。
喜安忽然觉得阴风惨惨,急了,还欲再说,车下的薛少侠已经客客气气将香囊递到她手上,作个揖,要告辞了。
“在下想起还有事要办,不便多加打扰,这就告辞。”他的语气也明显冷淡了几分。
“薛公子,不送。”
两下告辞,头也不回各走各的路。
“小姐呀,您这是干啥呢?”喜安攥着这惹事的香囊,急得大叫。
她看到小姐的眼中似有泪光。
“难道还要我求他留着不成?随他去!”小姐的表情倒是十分坚忍,“天涯何处无芳草?”
且不说钟家的二小姐是如何在心底里把个薛少侠怨了个成千上万遍,少侠离开的时候也怪委屈,叹只叹自己自作多情,这些时候跟着钟魁兜兜转转,想七想八,满以为是要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却不知是把他人弃之如敝帚的东西当宝贝,那小姐竟是连个好脸色也吝于给予的。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肩挑关山冷月,脚踏大漠长河的豪杰,如今竟落得个看女人脸色的下场,十足可悲……
薛毅倒也不多言,回去仍然照常吃喝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翻身起来去找师父说话,师父寄住的小屋已经没人了,房东说老爷子今儿一早就背着包离开,说是回家过年去。薛毅哦了一声,没有很意外的反应,他自回乔府去收拾了行李,也往城门口处来。
原本是要向乔府众人告别的,可到乔府去收拾东西的路上遇上乔大少,一付苦大仇深誓要翻身的模样,没两步又撞见“恰巧碰见”的乔家小姐乔湘影,眼含秋波,令他避之不及,回头想想,还是先走了再修书过来告别的好,虽说礼数上有些对不住乔家老爷,不过自己一个过客,老人家也不会太放在心中。
出城已近午时,冬日的阳光洒在官道上,一片暖洋洋的气氛,薛毅吸一口冷冽清新的郊外之气,一眼望去见平坦无垠的大地荒草伏地,寒鸦偶掠,自有一番空旷浩然的苍凉悲壮味道,忽然就觉得心胸开阔起来,觉得走出身后那座四方围城是无比明智之举。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果然是有道理的……
正独自而行,忽然背后传来马车驶来的声音,薛毅向旁边让出道来,并未回首。
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跑得很慢,有些细碎的颠簸声音,象是车上载着些重物,驶过薛毅身边,跑出去五丈开外,停下了。赶车的从车前辕处探出身来,向他热情招呼:“这位,莫不是薛毅薛少侠么?”
薛毅楞了一楞,定睛一看,果然这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前不久,咱不是还在长庆酒家撞见过么?”那人呵呵笑,跳下车来,弯腰把个小凳放在车边。
薛毅忽然想起来,前天乔荆江拉他到郊外的酒家喝酒诉苦,后来乔大少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擦桌子,最后发酒疯发到有拉他袖子擤鼻涕的危险,于是薛毅便要他先趴在桌子上冷静一会儿,自己下楼去走走。走到酒楼下见有人正在把休息好的马往车上套,似乎准备开路的模样,见他下来遛弯,还很友好地呲着白牙冲自己笑了一笑。那个套马的人,不正是眼前这位车夫么?
“原来是车夫大哥。”薛毅拱手。
那人把长鞭往怀中一靠,抱拳回礼,笑道:“小的叫喜庆,可不是什么车夫呢!”
“喜庆?”薛毅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虽然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他确乎是记得钟魁闲聊自家的八卦时,有提到这个名字……
“薛少侠似乎是离京,这是要回乡么?”喜庆笑眯眯地问。
“正是。”薛毅保持戒备地回答。
“怎么没听四爷说过您要走呢?”
“可是指钟魁?请代为向他告辞。”
“……那,您这回走,有没有告诉别人呢?”
“没有。”
“薛少侠,您师徒和咱主子之间的恩怨还没了结,难不成打算就这么拍拍裤子走人?”喜庆笑得更窝心更奸诈。
“啥?”薛毅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只穿靴子的脚稳稳地踏在下车的小凳上,大车上走下另一个人来。
“钟三爷?”薛毅皱起眉头。
不跟他打架不等于对钟家老三连面都不认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所以薛毅是认得这张脸的。莫非是钟家老三一心找自己打架,临走还要追上来找自己的茬不成?
“在下钟灏,是钟家老二。”大车上走下来的人客客气气地拱手,“是前天被河东怪叟找晦气的那个人。”
薛毅脑袋里轰的一声,敢情这恩怨比钟老三找来打架还糟糕……
“不知道师父为何找钟二爷晦气?”薛毅硬着头皮问,他记得师父明明是为了李长青师徒而火大。
“因为我师父是李长青。”钟灏回答,微微一笑,“有了这一条理由,我想不解释你也明白了。”
薛毅的下巴险些掉到地上,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你我的师父是宿敌,不管是谁撞见谁,都没有放过对方的可能,你我既是他二老的徒弟,又撞见了,该如何才好?”钟灏背手和气地问。
“你想打架么?”薛毅试探着问。
“不想。”钟二回答得很干脆。
“我也不想。”薛毅舒了一口气,“钟二哥,江湖恩怨,怨怨相报何时了?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不如让老一辈的恩怨自己了结,咱们做徒弟的倒可交个朋友。”
“这个提议倒也不错。”钟灏始终含笑,“只是钟家与江湖素无瓜葛,就是做了朋友,这些来龙去脉也不要让人知道才好。”
薛毅点头,心中大奇,听钟魁所言,定远侯家的钟二爷是这世上少有的冷血寡情尖酸刻薄之人,为何所见却完全不同?
“爷啊,这事哪能如此轻易就了结呢?”喜庆在旁边出言相阻。
“为何?”当主子的问。
“怪叟不是打了二爷两掌么?就这么算了?”喜庆脸上表情颇为愤愤。
薛毅脸一红,深揖一礼:“师父性子直,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钟二哥不要往心里去。”
“江湖的规矩,有仇不报是为人不齿之举,这两掌之仇我个人倒没什么,只是若就此算了,也的确说不过去。”钟灏慢条斯理地说。
“那……依钟二哥的意思要如何解仇?”
“喜庆!”
“小的在!”喜庆响亮地应一声,利索地翻上大车,下车的时候,手中捧了一个硕大的酒坛。
“江湖的规矩,不是对饮之下,一笑泯恩仇么?咱主子被您家师父打伤了,不能喝酒,小的替咱主子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