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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比尔惊呆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或者问什么。
罗拉姨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的短发散乱,样子像在激烈争论,仿佛在看不见的听众前辩护。“两个笨蛋!我却想告诉她!说什么‘受欢迎’的一对——‘有魅力’的一对——有很多朋友——朋友太多了!那个该死的查布林俱乐部,那里人人都喝得烂醉!花那么多钱,那么多的特权!有什么好处!她——米兰尼——邀她参加俱乐部使她感到那么自豪——和他结婚感到那么骄傲——把命丢掉了——到头来就是这么个下场。我警告过她,说危险——是在玩火。他们两人有一个人听吗?听罗拉的?——听我的?当你那么大,那么无知,你以为你会长生不老——你可以不顾性命——”
希比尔感到难受,她飞快地奔出房去,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站在黑暗中,哭起来。
原来如此,那秘而不宣的事实。低级俗气的小秘密——酗酒——酒醉——这就是惨剧背后的原因。
罗拉姨妈出于本性的策略没有敲希比尔的门,由她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上床以后,屋里熄了灯,希比尔才想起没有把斯泰尔先生的事告诉姨妈——她完全把他忘掉了。他塞进她手中的钱现在整整齐齐地卷好,放在衣柜抽屉里的内衣下面,好像要藏起来……
希比尔内疚地想,我可以明天告诉她。
灵车(1)
斯泰尔先生蹲在希比尔?布莱克的面前,认真地描绘她的相貌,一边说:“对,对,就这样!——对!脸朝太阳抬高点儿,像绽开的花儿一样!就这样!”又说:“布莱克,世上只有两三个永恒的问题,就像拍岸的海浪,无穷无尽地反复不停:‘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往哪里去?‘宇宙中有目的吗?还是只有偶然性?’对于这些问题,画家似乎是用他所知的形象来描述的。”又说道:“我最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对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只说一点点!”
似乎昨天夜晚她起了一些变化,有了新的决心。今天下午,她对给斯泰尔先生做模特少了些疑虑。他们似乎彼此十分了解:希比尔有道理肯定斯泰尔不是性变态的人,甚至也不是那种保守型的疯子。她看过他的素描,画得过分认真,涂改得厉害,肮脏,但画得还挺像。这个人的喃喃细语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感到舒服,像拍岸的海浪一样令人昏昏欲睡,不再那么令人难堪——因为多数是他对她说话,而不是和她谈话,不必回答。当她说起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的奇闻逸事,斯泰尔先生就稍稍问了问罗拉姨妈的情况。罗拉姨妈比斯泰尔先生有趣,但斯泰尔先生更会空想。
也许他的乐观主义是头脑简单所至。但的确乐观。在第二次为斯泰尔先生做模特的时候,斯泰尔把她带到公园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可以少受干扰。他请她取掉束头发的带子,坐在条凳上,把头后仰,眼睛微闭,面朝太阳——一开始这个姿势很不舒服,到后来,被拍岸的浪花和斯泰尔先生的独白所吸引,希比尔渐渐感到奇怪的宁静,身体飘飘然的。
是的,昨天夜晚,她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理解这个变化多么大,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她痛苦地哭着睡着了,醒来后感到——什么?有点儿脆弱。正想如此。振作起来。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那天早上,希比尔又忘了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和她挣的钱告诉罗拉姨妈——那么大的一笔钱,又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挣来了!她一想到姨妈的反应就打退堂鼓了,因为姨妈不信任陌生人,特别是男人……她依理推断如果昨天夜晚或者明天早上她真的告诉了罗拉姨妈,她就应该使姨妈明白斯泰尔先生身上有和善、可以信任、差不多和孩子一样之处。你可以笑话他,但这样做却不太恰当。
他虽说已经是个中年人,却一直在某个地方幽居,受人保护,不和成年人打交道。天真,他本人容易受到伤害。
今天,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预付模特费。希比尔又一次拒绝了。她不愿意告诉斯泰尔先生,如果她接受了预付款,她会顶不住诱惑,把不预先付费该做的时段缩短。
斯泰尔先生犹豫地问道:“布莱克?——你能告诉我关于——”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母亲的事吗?”
希比尔一直没有十分注意斯泰尔先生。这时,她睁开眼睛,直接望着他。
或许斯泰尔先生没有她原先想的那么老,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老。他的脸是英俊的脸,但却粗糙得出奇——皮肤像砂纸一样粗。脸色灰黄,没有血色,一副病容。左眼前额上隐约有一块伤疤,像个钓鱼钩或者问号。或者是个胎记?——要不然,没那么浪漫,就是某种皮肤上的瑕疵?也许粗糙的皮肤和皮肤上的疤痕是青少年时期长粉刺造成的,没别的原因。
他试探地笑了一下,露出了短而湿的牙齿。
今天斯泰尔先生没有戴帽,一头稀疏、白得漂亮的银发被风吹乱。他衣着朴素,无法形容。穿的衬衫太宽,黄褐色的夹克,袖子卷起来。在近处希比尔透过有色镜片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小眼睛,深眼窝,聪明,闪亮。眼睛下有眼袋,阴影,好像有点儿青紫。
希比尔打了一个寒颤,这么直接地凝视斯泰尔先生,犹如冷不防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希比尔咽了一口唾液,缓慢地说:“我母亲……没活着。”
说得真怪!——为什么不按常规说我母亲死了。
希比尔的话在他们之间的空中痛苦地旋转了许久;斯泰尔先生由于自己的鲁莽而语塞,似乎不愿意听到这话。
他急忙道歉地说:“噢——我明白了。对不起。”
希比尔原本在阳光下摆着姿势,温暖的阳光,拍岸的海浪和斯泰尔先生的话使她昏昏欲睡。现在,仿佛从她不觉得的睡梦中醒来,她觉得似乎被人触动——把她刺醒了。她看见斯泰尔先生一丝不苟、涂涂抹抹地给她画的草图倒过来了,炭笔懊恼地搁在白色的硬纸上。她笑了,擦了擦眼睛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来不去想它,真的。”
斯泰尔先生的表情很怪,很复杂。他问道:“那么——你——和父亲——住在一起?”这几个字奇怪得好像是挤出来的。
“不,不是。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斯泰尔先生,如果不说这事对你不碍事的话。”
希比尔恳求地说,但口气不容再问下去。
“那么——我们就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们一定不说了!”斯泰尔先生急忙说道。他又画了起来。全神贯注,一脸冒油。
剩下的时段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
希比尔刚显出不安的迹象,斯泰尔先生就说今天到此为止——他不想使她筋疲力尽,也不想累坏自己。
希比尔揉揉有点儿酸痛的脖子,伸伸手脚。她的皮肤不知是由于太阳晒,还是由于被风吹,感到火辣辣的。眼睛也感到灼热。是因为哭过的原因吧?——她不记得了。
灵车(2)
斯泰尔先生又是付现金,从他那个装满钱的羊羔皮钱包里掏出来给她。他把钱塞进希比尔的手里时,勉强看得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希比尔十分尴尬,迅速地把钱褶好,放进口袋里。晚些时候,回到家里,她会发现斯泰尔先生多给了她十美元:是作为把她逗哭了的补偿费吗?)尽管希比尔显然急着走开,斯泰尔先生还是和她一同走上坡,朝林荫大道走去。他柱着拐杖,跛着脚,但步伐急速。他问希比尔——当然,他是把她称之为布莱克的:“亲爱的布莱克”——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去吃点点心,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希比尔喃喃地拒绝了。“是的,是的,我理解——我想我能理解。”接着,他又问希比尔第二天还来不来。希比尔没有说不来,他又补充说,如果她还来,请她稍微改变一下做模特的方式,作为交换,他将增加每小时的报酬——只稍稍改变一点儿,还在公园里,或者在海滩上,自然还是和前两天一样,在大白天,只是在方式上——”斯泰尔先生紧张地停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做个试验。”
希比尔狐疑地问道:“‘试验’——?”
“我准备提高你的报酬,提高一半。”
“什么样的‘试验’?”
“感情。”
“什么?”
“感情。记忆。内心世界。”
此时,他们出了公园,很可能被人看见。希比尔不安地环顾四周:她害怕遇见学校里的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遇见姨妈的朋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激动。“——所谓‘内心世界’就是外面看不见的东西。我明天再给你细说,布莱克,”他说,“明天你到这里和我会面吗?”
希比尔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斯泰尔先生。”
“噢,可是你必须来!——请你一定来。”
希比尔对斯泰尔先生产生了强烈的同情感。他仁慈、有礼貌、有绅士风度;而且,毫无疑问,十分大方。在她的想象中,他只能是一个孤独、没有朋友的怪人,虽然在他的面前她感到别扭,但她也说不准是否夸大了他的怪癖;不带偏见的旁观者会怎样评价这个高个子、跛脚的人,对他的拐杖,对他的帆布粗呢口袋,对那双使她想起葬礼、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会说什么呢?对他那银白色漂亮的华发,那副在太阳下生辉的墨镜有什么看法……?这样的旁观者看见希比尔?布莱克和斯泰尔先生在一起,会再看他们第二眼吗?
“瞧,”希比尔指着说:“——一辆灵车。”
在附近的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光亮的汽车,车窗镶嵌着茶色玻璃。斯泰尔先生笑了,尴尬地说:“布莱克,恐怕那不是灵车,你知道——那是我的车。”
“你的车?”
“是的,恐怕是的。”
这时,希比尔看得出那是一辆豪华轿车,悠闲地停在路边。方向盘后面有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司机,从面貌看来是个东方人。希比尔吃惊地注视着。这么说,斯泰尔先生真的是很富裕的了。
他怀着歉意,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地说:“我自己不开车,你看见了!——再开只会变得更惨。很久以前,我开过,但情况变了。”希比尔想她常常看见司机驾着豪华轿车在格兰科尔奔驰,但在此之前她认识的人当中没人有豪华轿车。斯泰尔先生说:“布莱克,我可以用车送你回家吗?——我当然十分高兴。”
希比尔仿佛被人在肋骨上挠了痒痒,哈哈大笑起来。
“送我回家?坐那辆车?”她问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斯泰尔先生跛着脚走到轿车的后门边,不等司机下车为他开门,就一下子把门拉开。他斜视着希比尔,满怀希望地笑道:“这是辛苦过后我能为你做的一桩小事。”
希比尔微笑着朝阴暗的车内望去。穿制服的司机已经出来,站在一边望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一个菲律宾人,或许年纪不轻了,但消瘦的脸很小。他戴一副白手套,站得笔直,默默地看着希比尔。
有一阵子希比尔看来差点就要同意接受斯泰尔先生的提议,爬上那辆光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让斯泰尔先生能跟在后面上车;但是,出于某种她说不出的原因——也许是斯泰尔先生笑着望她的神情太专注,不然就是那个戴白手套的司机僵直的姿势——使她改变了主意,她大声说道:“不,谢谢!”
斯泰尔先生很失望,心里不痛快——从他收敛的嘴巴可以看得出来。可他仍然乐呵呵地说:“哦,我很理解,布莱克——毕竟我是个陌生人。谨慎一点儿当然好。不过,亲爱的,明天我会见到你的吧?——”
希比尔高声叫道:“也许会!”说完,横过街道,跑了。
脸
希比尔没去公园。因为我想这样做,我能这样做。
无论怎么说,星期四她要上声乐课。星期五合唱团排练;晚上要和朋友聚会。星期六早上她去跑步;但不是去海滨公园,而是到几英里以外的另一座公园里跑。斯泰尔先生不知道到那里去找她。星期天罗拉姨妈开车送她们去洛杉矶为希比尔开一个迟来的生日庆典——去看画展,吃饭,看话剧。
你看,我能做到。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
自从那天夜晚罗拉姨妈告诉希比尔——她父母亲的船祸或许是因为酗酒而造成的以后——希比尔和姨妈都不再提及此事。希比尔一想到这件事就浑身颤抖。她觉得自己的好奇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为什么你想要知道?——只会把自己弄得哭起来。
希比尔一直没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告诉罗拉姨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