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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怕我太爱他了,这个弱点使我无法保护他不受伤害。
因为他的哭声使我揪心,也激怒了我,因此我害怕冷不防把手狂怒地放到他的身上。
因为他一看见我就缩头缩脑。眼神紧张。
因为他老是自己弄伤自己,他笨手笨脚,从秋千上跌下来,脑袋敲在金属柱子上,让别的母亲看见了,惊呼:啊呀!啊呀,瞧你的儿子流血了!那一次在厨房里他发脾气,呜呜地哭闹着拉扯我,伸出手来抓锅把手,几乎把滚烫的开水打翻,泼到脸上。我失去控制,抽了他一顿,摇着他的臂膀说坏!坏!坏!坏!我气得提高嗓门,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
因为那一天在法庭上,你不看我,你的脸一潭死水,像给了我当头一拳。你的律师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像我是你鞋底的泥土。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但你会在文件上签字似乎把他当作你的儿子,你太高不可攀。
因为那个法庭不像我有权期待的任何法庭,不像电视里那样尊严的大法庭,它只是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法官的桌子,三排凳子,每排六个座位,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就连这里荧光灯管发出一闪一闪的病态的有点儿发黄的光也使我的眼睛痛,所以我戴了墨镜,给法官留下错误的印象,我又鼻塞,擦鼻子,他们每问一个问题我都紧张地咯咯笑,感到害臊,以致于连问到姓名、年龄都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使得你们鄙夷地望着我,你们大家都鄙夷地望着我。
掩饰(2)
因为他们站在你那一边,我无法阻止。
因为同意给我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后,你有权搬家。因为我不能理解。
因为他尿湿了裤衩,以他的年龄,他不该尿湿裤衩了。
因为要怪我。是要怪我。
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在电话里对我尖声叫嚷。她说她帮不了我,谁也不能帮我过日子,我们互相叫嚷,吵的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吵得气喘吁吁,放声大哭。我砰地放下话筒,明白了我没有母亲,一阵伤心过后,我懂得了最好这样做。
因为他总有一天会了解真相,知道真相会使他伤心。
因为他把我的头发涂上了颜料,也涂了眼睛。那只左眼,看不清。
因为那一次差点就把开水泼到他的身上,我明白这样做轻而易举。但怎样才能让他不叫喊,不让邻居听见呢。
因为他们是会知道的,但只有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才知道。
因为那时你也会知道。只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才知道。
因为到那时我会以这种方式对你说,也许在一封由你的律师或者你的妹妹递交给你的信中说,也许通过打电话或者当面对你说。因为到时候你不能逃避。
因为虽然你不爱他,你躲不开他。
因为我流了六天血,流了很多血。三四天内还不能结痂。因为坐在便盆上,用一团团卫生纸把流出的血吸去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颤抖,我想到了你,你从来没有流过血。
因为我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我对你的施舍嗤之以鼻。
因为我不配做母亲,因为我太累了。
因为白天机器掘土,磨擦树木的声音折磨人,晚上夏虫喧嚣。
因为睡不着觉。
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只要他一上我的床,就酣睡不醒。
因为他老是呜咽地叫,妈咪!——妈咪,不要!
因为他无缘无故老是躲着我。
因为药剂师拿走药方去了那么久,我知道他在给人打电话。
因为在我买药买了一年半的药房,他们装作不认识我。
因为在食杂店,出纳们笑眯眯地盯着我和他,他泪流满面,扯着我的手臂。
因为他们在我的背后嘀嘀咕咕地耻笑,我太傲慢,不屑于答理。
因为在这种场合他总是跟着我,他都看到了。
因为除了他的妈咪,他没有别的人;而他的妈咪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人。太孤独了。
因为从上个星期天到这个星期天我重了七磅,我的裤腰紧绷绷的。因为我恨我身上的肥肉。
因为现在看到我一丝不挂的样子,你一定会显出厌恶的神情。
因为我在你的眼里曾经是美丽的,难道这还不够吗?
因为那一天天空布满了猪肝色的阴云,但没有下雨。只闪电不打雷热浪滚滚使我焦躁不安,但是没有雨。
因为他的左眼有毛病,除非做手术,强化肌肉,否则永远好不了。
因为我不想让他在睡梦中感到疼痛和恐惧。
因为你会付钱。支票由律师转送来,不附字条。
因为你恨他,你的儿子。
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所以你恨他。
因为你搬走了。我有理由相信你去了这个国家遥远的那一边。
因为啼哭过后他在我的怀抱里静静地睡着了,在我们之间跳动的只有一颗心。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免受伤害。
因为操场对我们的耳朵不利,扬起的红土钻进我们的眼睛和嘴巴。
因为我太累,不能把他擦洗干净,不能擦洗脚趾和指甲缝,耳朵里面,脖颈,还有许多秘密的肮脏地方。
因为我又感到腹部绞痛,月经来得这么快,使我感到惊慌。
因为我不能使他免受大孩子的嘲笑。
因为第一阵剧痛后,就不痛了。
因为这里面有怜悯。
因为上帝的怜悯是给他的,不是给我的。
因为这里没有人制止我。
因为我的邻居声音很大,即使他透过毛巾尖声叫喊,也没人听得见。
因为你不在这里制止我,你不在。
因为最终没人制止我们。
因为最终没人拯救我们。
掩饰(3)
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出卖了我。
因为九月份第一个星期二又该交房租了。到那时候我不在了。
因为他的尸体不重,扛得动,可以裹在柔软的羊毛围巾里,你记得那条羊毛围巾,我知道。
因为浸泡了他的唾液的毛巾将挂在绳子上晾干,不会留下痕迹。
因为要治愈创伤必须忘记,必须遗忘。
因为他不该哭的时候哭,该哭的时候不哭。
因为水慢慢地流进大锅里烧开,水在前面的火炉里噗噗地翻腾。
因为窗户紧闭,窗户上的蒸汽弄得厨房很湿,温度想必有100°F。
因为他没有挣扎。当他想挣扎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因为我戴着胶手套,以免烫伤。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惊慌失措,我没有惊慌失措。
因为我爱他。因为爱对人的伤害如此之大。
因为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是这样告诉你。
你不信任我吗?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法令公布的第二年。第一场逮捕、罚款、监禁、频频死亡的急风恶浪过去之后。除了走投无路的女人全都接受了新的条例,按照大陆道德法的规定生孩子。
只有:她别无选择。她是个大学生,她没有钱,在毕业前找不到工作。她的母亲离了婚,十分贫困,面临没顶之灾。她就是不能要孩子,也不想要孩子。“我知道必须做什么。”——她的决心使她产生了令人害怕、决不回头的勇气,把恐怖置之度外。
然而几个星期过去了,她担惊受怕,拐弯抹角地打听哪里有医生愿意做违法的手术。她只是和那些她认为可以信任的女朋友谈论这件事情。根据妊娠法,哪怕只是询问这些问题,都要按照轻罪加以惩罚。她要被处以1000美元罚款,并开除大学学籍。
她也不能信任那个使她受孕的年轻人——她的情人,实际上并非情人,只不过认识而已。现在,她躲着他。他对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错误是他们两人共同犯下的,她却要独自承担下来。
常有谣传,说的是男人心怀恶意去医药道德署告发女人,甚至出卖自己的妻子。而且贪婪:因告发逮捕到犯人,告发者可获得多达500美元的奖金。
即使是朋友,她也要按捺住铤而走险的神情,小心翼翼、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一个朋友,走错了一步,她确实需要帮助……”
通过这种方法,在孕期刚刚过了三个月,人家就带她找到了奈特大夫。
我不能这样下去——不能:一个小时以后就解决了,到那时我就解脱了。她边想边登上奈特大夫诊所门外摇摇晃晃的木梯。奈特大夫诊所位于梅茵南路一排房屋的末尾。时间是一个周日晚上的10:30。她的挎包里装着卫生纸、一套替换的内衣裤和800美元。这笔钱是她借来的,差不多每个她认识的人都借到了。
她按门铃,片刻之后门开了,奈特大夫站在门内——“进来,快。你带钱来了吗?”
她踏进门,奈特大夫关了门,上了门闩。他一直在抽烟——门内的空气刺激她的眼睛。除了香烟的气味还有一股排水沟不通、垃圾陈留散发出来的微弱的甜味。
她惊讶地发现诊所里没有候诊室,没有护士,也没有服务员。房里四面通风,十分昏暗。一张厨房用的桌子放在房中间,从天花板吊下一盏强光灯把这张桌子照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油布地毯上有一堆肮脏的毛巾。奈特大夫高个子,身体有点儿肥胖,闪亮的黑头发像是染过的,戴一副牛角框有色眼镜,一个纱布口罩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系一条血渍斑斑、长长的白围裙;手上戴一副光滑、紧绷绷的外科手套。
“来吧。脱衣服,把这个穿上。快。”奈特大夫递给她一件肮脏的棉工作服,转脸数钱。
她照吩咐脱衣服。由于害怕,手颤抖得十分厉害,连衣扣也解不开了。不,她已经下了决心,她作出了决定,而且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一小时过后就解脱了。气味很难闻,她极力抑制呕吐,也不去看那一堆沾着星星点点黑色污渍的油毛毡地板。努力不听奈特大夫一边洗手,洗戴着手套的手,一边自言自语地哼哼。
他招手叫她走到桌子旁边,桌子的陶瓷面板上有刀剁的痕迹,也很肮脏。一端有两个马蹬似的东西。她就坐在这一端,面对奈特大夫和一个铝金属架子,架子上搁着妇产科和外科用的闪闪发亮的器械。虽然十分恐慌,可她想道,器械闪闪发亮,这意味着这些器械是干净的。
当然“奈特”不会是这个人的真名实姓。他有真实姓名,他是个真正的医生,毫无疑问一定在城里哪家诊所行医,很可能是享有强大政治声誉的PFF(PhysicianFriendsoftheFetus)——“胎儿医友”——成员之一。他的名气没有名叫“斯旺”和名叫“达根”的大夫高,所以他收费相对低廉。
她开始出汗,发抖。现在,仰卧在冰凉的桌子上了,两只脚分开踏在马蹬上。她不等奈特大夫询问就告诉他自从上次停经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她想给大夫一个十分准确的印象。奈特大夫俯身面对着她,一双眼睛藏在有色眼镜的阴翳中,卷曲的灰白色头发在头顶强烈的灯光照耀下发出一圈光环。他发出咯咯的笑声,遮住口鼻的纱布口罩被唾沫弄湿了。他说:“急着把它做掉吧?”
大夫这句话本意是开玩笑——虽然说得有点儿生硬,但没有恶意。
他是个和善的人,奈特大夫。她深信不疑。
他稍微严肃点儿地说:“这是个简单的医疗程序,不是什么大手术。放进去,拿出来,八分钟就可以做完。”但是当他刚要把冰凉、尖利的扩宫器插进她的阴道的时候,她惊慌得哭着往后缩。奈特大夫诅咒着说:“你做还是不做?——由你决定。但是不退款。”
她听不大清楚。她的上下牙齿在不停地打架。
她小声问道:“可以给我用一点儿——麻药吗?”
“你付给我800美元。这是全部费用。”
用不用氯仿麻醉是由病人任选的,要再加300美元。她相信用麻醉剂毕竟担的风险更大——谣传妇女因滥用氯仿而死亡的人数和因大出血以及因感染而死亡的人数一样多。可现在由于吓坏了,她后悔不该少借300美元。
不:别睡着。一完事就自由自在地走出去。
奈特大夫又说,这是一个小手术,用真空吸引,只有一点点疼痛,出一点点血。他整夜都有预约,因此如果她不配合,或者不——“你不信任我吗?诶?”他的态度在阳刚之气的烦恼背后有点儿打动人心的愠怒,甚至还有点儿委屈。你不信任我吗?她的情人也这样问过她,此刻她才想起本已忘记的这句话。
她强迫自己往下挪,紧紧抓住桌子的两边,把双脚放到脚蹬上。桌子有点儿摇晃,没有铺垫。她分开颤抖的两腿,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信任。”
接着,紧紧闭上眼睛。
罪人(1)
往常很多个早晨都是杰科把她叫醒,今天杰科叫得特别厉害,声音格外刺耳。她透过自己拉过来蒙着头的床单,看见杰科纽扣一样亮晶晶黑溜溜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