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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谭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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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稳定与宽松的社会环境,幽默作品是很难发展与繁荣的。


从笑说到幽默

尽管幽默不等于笑,但幽默却离不开笑。有时我想人生要是离开笑可怎
么过?可是现实生活中就是有许多人不肯笑、不会笑、不能笑、不敢笑。鲁
迅先生笔下的鲁四老爷、四铭等,尽管让读者感到可笑,可是他们绝对不肯
笑。“君子不重则不威”嘛!要能威吓住平民百姓,就要戴上一副驴子似的
假面,日久天长,像电影《兰陵王》一样真脸假面,合二而一,面部肌肉僵
化,再也不会笑了。于是,人类便多了一个不会笑的品种。不仅中国如此,
洋人也大体相同。昆德拉曾经说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个人说个笑话,人
们乐不可支,可是有某种人不笑,他们是克格勃。这又是一类。生活中许多
人不是不会笑,而是不能笑、不敢笑。人生对于他们来说是太沉重了,如过
着辛苦麻木生活的闰土,被生活的担子压折了腰,怎能忍心责备他不能笑!
听朋友讲过一个故事,说某八旗后裔,性格开朗,好说笑话。三年困难时期,
饿着肚子,还能一个人躲在家里编织极其精巧的蝈蝈笼子,自得其乐。可是,
在1966 年“红八月”中,被扫地出门,天天挨斗,最后投环自尽,永远失去
了笑声(这个悲惨的故事使我想起了老舍先生)。最可怜的属不敢笑。当然,
人具七情六欲,没有天生不敢笑的。之所以“不敢”那是因为有“不准笑”
的。鲁迅说:“皇帝不肯笑,奴隶不准笑。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
闹起来。”当然随着“不准”一定还会有一系列的措施,乃至“实施细则”
的,防微杜渐,于是,天下太平。最初奴隶们(如骊山的刑徒)也是在皮鞭
的监督下不敢笑,久而久之,从必然的王国走到自由的王国,即使没人监督
也不笑了。于是产生了面孔一律的秦始皇兵马俑——这一伟大的历史杰作。

上面说过,幽默远不等于笑,有时两者甚至背道而驰。钱钟书先生年轻
时就曾愤然地说:“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没
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变成了幽默贫
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
文学。”(《写在人生边上》)这不仅是三四十年代的文坛的现实,即在今
天也有越演越烈之势。但是,我还要说,笑是幽默的最低标准,笑是生活的
润滑剂,正常人的正常的笑是幽默的开端,不能因为笑有“假冒伪劣”,便
如四铭老爷不准儿子笑,而是要多提倡由幽默发出的笑。

幽默感生发出的笑,一要超越,二要机智。柏拉图认为笑是一种卑劣的
感情,因为笑往往是笑他人的小小的不幸,或他人稍稍劣于自己。而幽默产
生的笑应该超越这些。虽然不能说其中绝对没有批评与否定,但更多的还是
同情与温煦,也就是《诗经》中所说的“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能做到这
一点,便是个蔼然仁者。《论语》记载了许多孔子的富于幽默感的言论,这
样引发的笑才不是刻薄的、轻薄的笑。《史记·万石君列传》描写石奋一家
的谨小慎微,既令人喷饭,又使人悲哀。因为石家都是靠伺候皇帝发迹的,
但是伴君如伴虎,不谨小慎微行吗?因此,司马迁在为石家立传、客观地再
现其超常的“恭谨”与虚伪时,悲悯是多于厌恶的。另外则是机智。这样产
生的笑才不是傻笑。机智不一定非要多高的文化。明代徐渭在《答张太史》
中记杭州脚夫的话说:“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只一句话便把“戴
老爷家”的生活环境与“我家”的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形象而幽默地表现
了出来。

从笑进而到幽默是个飞跃。


公关“诗”

古代诗歌早已超出文学的范畴,有时它也如现今流行的名片,成为向他
人与社会介绍和推销自己的工具,特别是格律严谨,因难见巧的律诗、排律,
更给作者以向人展示才华、诉说怀抱的机会,因之纷纷被用于交际应酬、投
赠干谒。用现今时髦的话说,可以叫作“公关诗”,即是起到公关作用的诗。
这类作品作为诗的那些特征如“诗言志”、“诗缘情”、“言为心声”等自
然而然也就消失了。如果读者从中要寻找什么生活、真情实感,只能怪自己
是笨伯。

投赠干谒是把写好的诗文呈给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一般说来皆有所求。
宋以前以求官谋事为主,宋以后以请资助、打秋风者为多。因此在诗中都要
详述家世履历,以及自己的志向抱负。在这方面如同今日印名片一样,吹得
越大越好。诗中或言自己数代簪缨、累世华胄;或言自己诗书传世、抱道自
守,总之是不同凡响,但诗中写及现今时则与印名片大相迳庭了。诗中不仅
不能张扬自己的得意之处,还要反复陈述自己如何穷困潦倒,如何不得志,
不得展其长才,仿佛是落难公子、倒运王孙。这样不仅能唤起对方的同情,
也为张口求人作铺垫。这种写法逐渐成为一种程式——干谒诗的程式。它影
响极广,像李白、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也未能免俗。这类诗歌中所写的内容
究竟有几分可信,则依作者的人品而定,谨悫老实者,打上几分折扣,还有
点儿可信之处;油滑玩世者,也许就是南辕北辙,相信一分则上一分的当。

冯梦龙《笑史》中记宋代李廷彦给上官献上一首《百韵诗》,其中有句
云:“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长官看了十分同情他:“没有想到您家
中有如此大的灾祸,兄弟全都死在外乡。”李廷彦回答说:“您不必难过,
这是写诗,我只图个对偶工整亲切。”有位客人在一边与他开玩笑说:“何
不写作‘爱妾眠僧舍,娇妻宿道房’,还可以保全兄弟呢!”

故事中的那位长官读了《百韵诗》受了误导,相信了李廷彦的话,白白
地浪费了感情,没有想到李廷彦只是为了“对偶亲切”,从李廷彦方面说,
他还是个老实人,没有就坡下驴,默认了家中的“凶祸”,而就此求得一些
同情与帮助。从上官那方面说,他也是个忠厚长者,性情敦厚之人。其实,
他看到长达百韵的干谒诗,第一个念头就应该是其中一定有大量的水份,有
大量的“虚比浮词”。这种百韵排律即使精于此道的杜甫、白居易、刘禹锡
一生也未写几首,李廷彦有多大诗才?他要作足百韵诗,除首尾四句两对不
需要对偶句外,还要凑足98 对196 句对偶,这真是要搜索枯肠、没话找话,
自然会用许多不情之辞去充塞。其中最常见的是渲染不幸,它不仅有实际功
效,从“艺术”上来说也是“欢愉之词难工,穷愁之词易好”。这是自古以
来诗人们的共同认识。因此,李氏在“舍弃”了自己的兄弟之后,自然而然
地引起了“上官”的关注。文学的社会效果达到了,可惜李氏没有充分利用
它,这也许是古人的醇厚之处。从公关角度看,这首“诗”是成功的,因为
它引起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并表示了同情;从文学角度看,由于作者的自我
招供,则贻人以笑柄,被认为是假冒伪劣作品的典型,被批评家揪出来示众。
平心而论,这类作品并非只此一篇。它们大多散布在许多诗人词人的作品集
中,甚至被文学史家勾稽出来,作为研究他们生平家世的历史资料,到处被
人们引用呢!

当然,夸大自己的痛苦、诉说自己的不幸只是投赠干谒诗的一种方法,


其他方法还很多,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关键是引起对方的关注,
这要出奇制胜,正如当今做广告,以引起大众注意为目的。哪怕这个“注意”
是令人讪笑、讨厌、甚至痛恨也好,最怕的就是平淡无奇。前几年“统一面”
刚在电视上做广告时,真是令人“惨不忍睹”(让一个京剧花脸在荧屏上翻
跟斗),许多人表示讨厌,写信向电视台反映。后来策划人说你“不忍睹”
也睹了,即使讨厌也记住了,这就是目的。写公关“诗”也是如此。唐代卢
延让奔走豪门、投赠干谒数十年,如石沉大海,到老还是个白丁。于是他在
投赠诗文中写了一些如“饿猫临鼠穴,馋犬舔鱼砧”之类的怪句。这些马上
流行起来,被达官贵人们所哄传,被人推荐,当年考上进士。此后他对人说:
“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儿狗子也。”晚唐李昌符也是久不登第,于
是他下了一番调查研究的苦功,侦探得长安公卿权贵家中婢女仆人的隐私,
写作《婢仆诗》五十首,马上传遍长安(这种手段与现今记者揭示歌星影星
隐私以饷读者是一个路数,可见古今英雄所见略同),气得那些婢仆“怪骂
沸腾,尽要掴其面”。在这种沸沸扬扬的氛围中李昌符也中了进士。为什么
不直接写公卿权贵隐私呢?那不是更有轰动效应吗?如果李昌符真的这样写
了,那不是“尽要掴其面”的问题,而是要掉脑袋的,更不用说中进士了。
李昌符是颇能掌握分寸的。他揭的是那些既能引起人们兴趣,而事主又对他
无可奈何的“春娘”、“秋菊”、“春花”之类。她们永远是社会新闻的热
点,但又没有惩治制造“热点”人物的能力。可见李昌符等人工于心计。古
代没有报刊、广播,更无电影、电视,卢延让、李昌符们,尚能把自己推销
给社会,引起高层人物的关注,他们的许多不拘一格的手段是值得公共关系
专家们研究的。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浦松龄在其名篇《马介甫》之后评论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这恐
怕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古往今来“惧内”或用
句通俗的话说“怕老婆”的笑话那么多,并为人津津乐道,而“怕老公”的
故事即使不是绝响、也很少听说呢?这与“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
才是新闻的新闻学原理一样,常态的东西很少为人们关注,而非常的事情才
能挑起人们的兴趣。自古以来,夫为妻纲,老婆怕老公,被视作理所当然;
反之则构成了笑料。因此,可以说“惧内”引人发笑是男权社会的独特心态。

把怕老婆写得淋漓尽致的要数《聊斋志异》中的《马介甫》。

小说中的杨万石简直是畏妇如虎,达到闻风丧胆的地步。即使吃了狐仙
马介甫给他配制的、烈性的“丈夫再造散”也没有用。只在药刚下肚,如烈
焰中烧,叫喊雷动,打了老婆一顿;药劲一过“嗒然若丧”,马上蔫了下来。
老婆故态复萌,对他加倍地虐待,还不如用药以前,完全辜负了马介甫的期
望。杨万石真是个未被阉割的“中性生物”。

一般说来男子高大强壮,女子娇小力弱(革命现代戏中女样板除外),
两相对打,男子在生理上占优势(当然练柔道、跆拳道、摔跤、擒拿的女斗
士不在此例);又有周公制定的礼教为其伦理后盾(东晋指挥淝水战役的谢
安石的夫人刘女士对此就颇持异议,她说如果周姥制礼当不会如是偏袒男
性)和社会舆论的支持,为什么还会弄得乾纲不振、阴阳颠倒呢?如果仿照
现在流行的学术规范去一一分析个案,可以推导出无数原因来,俗话说家家
有本难念的经嘛!但大体上不外内因和外因两大类。

外因主要是社会地位的不同,如山西梆子《打金枝》中的公主与驸马郭
暧,在家是夫妻,上殿论君臣,小道理(家)要服从大道理(国),自然,
丈夫在妻子面前就直不起腰来。又如妻子在社会上是女强人,一呼百诺,从
者云集;那么丈夫自然不免要心甘情愿地在家当“男弱人”,因为妻子颐指
气使成了习惯,这种惯性如无特大的阻力,根据牛顿定律是一直要运动到家
的。

更多的恐怕是内因。老公对老婆爱之至深,或在爱上颇感歉疚,见到老
婆就感到不知如何爱戴才好。如果女方不能正确对待,以立“阃威”为荣耀,
老公因爱生怜,因怜生怕,久而久之,积重难返。用老北京一句土话说,就
是“登着鼻子上脸”。当然,这话本身又是站在大男子主义立场上说的。

蒲松龄另一篇描写惧内的小说《江城》,就把这种现象写得活灵活现。
小说中的高蕃与女主人公江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互相爱慕,经过
与家庭的斗争结为夫妇,照理说这种近于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夫妇应该是十分
美满的。可是谁想“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生以爱故,悉含忍之”。长此
以往,娇妻成为悍妇,由怒而威、由威而打骂,乃至以刀用刑。这不论用“大
清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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