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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李义山的诗,素来没有研究过。偶然读到《圣女祠》、《拟意》
等篇,疑惑义山有和女道士宫嫔恋爱的事迹,因此引起我研究他的诗集的兴
味,陆续考证,不意竟积成了一本七万余字的小册子。
最初时和几个朋友讨论这个问题,张君鹤群便赞成了我的话,加以他
自己的考证,做了一篇《李义山与女道士恋爱事迹考证》发表在东吴大学廿
五周年纪念会所刊行的《回溯》上。但他对于义山和宫嫔恋爱说,仍然怀疑,
别人也觉得我的假设是太荒唐了。
但我愈研究义山的诗,愈觉他有和宫嫔恋爱的事实。不过这些事实被
他故意埋藏了,却又安置了一定的标识,教人自去辨认。竟如一座矿山,那
些《锦瑟》、《拟意》等诗,便像透露在山面上的矿苗。
我无意中拾着一块矿苗,已掘着些东西出来了。对于第二块拾着的矿
苗,当然不忍抛弃,于是我想动手来做一番大发掘的工作。
不过我的功课很忙,虽然预定了工作的计划,竟无暇实行。直到今年
寒假里,才偷空写了一篇万余字的稿子。
那篇稿子本想发表出去,但自己读了一遍,觉得还有许多疏漏的地方。
于是又搜罗了许多书,课余之暇,便钻在故纸堆中研究。果然又发现了许多
新的证据,还有些我自己认为大胆的假设,也证实了一部分。
譬如我最初读到义山《天平公座中呈令狐公》诗,便假设唐代大部分
的女冠带点娼妓性质,后果于鱼玄机诗集及唐人赠女冠诗中寻出这样的证
据。但最后读《北梦琐言》和谢无量《妇女文学史》也有像我所说的话。我
虽自愧读书太少,几乎于无意中拾了他人的牙慧,然而因此也知道我考证时
所走的道路,还没有十分错,又颇以自慰。
我又曾假定庄恪太子之死,有自杀的嫌疑。不多时翻阅《通鉴》,果然
有些古人也以此为疑。
新旧唐书都没有提王德妃的下落。他们于开成三年议废太子时,犹有
太子以母宠衰,杨贤妃日夜诬谮,亦不能辨别等语,好像德妃那时还在。但
我在义山和宫嫔恋爱的时间来考证,武断王德妃死在开成元年秋间。后阅《通
鉴》果有“德妃已谮死。。”之说,虽然仍未证明王妃死时年月,但她总算
死于议废太子之前,与我假设相合。
我这编文字,大半是由义山诗中考证出来的,旁证还苦太少,错误自
然不免。即说全篇种种假设,都是错误的,也说不定。不过千余年来对于义
山无题诗已有许多种不同的解释。
我这种解释算聊备一格罢了。
我希望读者读了这本小册子后,自己去研究义山的诗,自己去寻新的
证据,创造新的假设,使千余年来号称隐僻晦涩的李义山诗,有一种明白精
确的注解。
一九二七、四、五于苏州
引 论
李义山的诗素被人视为隐僻,而无题诸作,更为难解。中国文学界对
于义山无题诗的见解,向来可分为三派:第一派 以为义山诗的隐僻,可以
不解解之。而且义山诗的优美,便藏在这暖昧隐僻之中,如果说穿,反成嚼
蜡。高桽《唐诗品汇》说:“晚唐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丽,李义山之
隐僻,许用晦之对偶,晚唐变态之极也。”这是俨然将“隐僻”当了义山诗
的特色。近人梁任公于其《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也说:“义山
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
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
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
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这也主张以“隐僻”为赏鉴义
山诗的标准。因其隐僻,便觉他的诗寄托遥深,因其隐僻,便觉得他的诗含
有一种神秘性,读了才能发生我们的美感。
第二派 直率地断定义山诗的隐僻,是他才力不足的表现。《蔡宽夫诗
话》说“义山诗合处信有过人者,若其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
世人反以为奇而效之。故**体之弊,适重其失。。”毛西河也曾说义山特庸
下之才,以可解不可解之辞,文其浅陋。
第三派 以为义山无题诸作,晦涩难解之词,正如《楚辞》中的美人
香草,古诗的托夫妇以喻君臣。于是后来笺注义山诗集的人,刻意推求,务
求深解,使那些绝好的恋爱纪事诗,都变成了寄托。《四库全书提要》所谓
“。。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穿凿愈甚,真意愈晦。”冯浩注义山诗便
犯了这个毛病。又以为义山的艳诗,都是巴望令狐**提挈的寓言,最可笑的
《圣女祠》五排一首,冯氏说为追悼令狐楚而作。诗中“行骑裁寒竹,”将
“寒竹”解作“哭丧棒”已经够滑稽了;“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冯氏
便说是义山属望令狐**提拔的铁证,因为《西王母传》,王母曾呼东方朔为
窥牖小儿,令狐**是楚的儿子。义山所云方朔即窥牖小儿,而小儿即影射“子”
字云云,岂不更是可笑;胡适先生曾骂“无边落木萧萧下”为大笨谜,我说
冯氏这种转弯抹角的解释,也可说是一种大笨谜。
千余年来义山的诗,被上述三派的人,闹得乌烟瘴气,它的真面目反
而不易辨认。今年我读义山的诗,读到《圣女词》、《无题》等作,因为历来
旧观念蒙蔽了我的眼光,我也说义山的诗天生是晦涩的,不必求什么深解,
所有香艳之词,也无非是他在寄托自己的身世遇合之感罢了。但后来我读了
《碧城》、《玉山》等诗,便有些疑惑起来。因为这些诗里都充满了女道士的
故事;若义山与女道士没有深切的关系,为什么一咏之不已,而再咏之,再
咏之不已,而三咏四咏之呢?于是我根据了这一点怀疑的念头,用心将义山
诗集细读一遍,才发现了一个绝大的秘密。原来义山的《无题》和那些《可
叹》、《一片》,有题等于无题的诗,不是寄托自己的身世,不是讽刺他人,
也非因为缺乏做诗的天才,所以用些怪僻的文词和典故,来炫惑读者的眼光,
以文其浅陋;他的诗一首首都是极香艳,极缠绵的情诗。他的诗除掉一部分
之外,其余的都是描写他一生的奇遇和恋爱的事迹。
我说到这里,知道必有人要问:恋爱之事,虽为旧礼教之所讳言,但
严厉的教条,究竟束缚不了文人的思想。像和义山同时的温飞卿、韩偓,后
来的王次回,不都喜为风流侧艳之词吗?不都公然赞美恋爱吗?为什么义山
偏就扭扭捏捏说些若明若晦的话头,教人捉摸不定呢?这个问题似乎很有理
了。但我可以回答:义山用这样隐晦涩僻的笔法,来写他的恋爱,非惧见讥
于清议,实因他别有苦衷,不得不如此。
他的苦衷是什么呢,就是他恋爱的对象,非寻常女子可比,如果彰明
昭著地写将出来,不但对方名誉将为之破坏,连生命都很危险的。我想义山
本想将他的恋爱史,明告天下后世,无奈有了这种妨碍,他提笔的勇气,也
就沮丧了。
但朱竹*〃宁可不吃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诗人爱惜他的情感
的结晶,逾于名誉,义山如何肯因危险而牺牲他富有趣味的情史呢。
不过,再说一句,他恋爱的对象,不比寻常,关系究竟太大了,他到
底不敢说,而又不忍不说,于是他只得呕心挖脑,制造一大批巧妙的诗谜,
教后人自己去猜。他如此办法。不啻将他的爱情窖藏了,窖上却安设了一定
的标识,教后来认得这标识的人,自己去发掘。所以义山的无题诗,可以算
得千古言情诗中别开生面的作品。
义山诗中有些什么恋爱事迹?他的恋爱对象,究竟是些什么样人物?
依我的观察可以分为下列的四种:一、女道士
二、宫 人
三、妻
四、娼 妓
关于妻与娼妓的文字,着墨不多,而且也无神秘可言,所以不在本书
讨论之列。现在我所要讨论的仅为一、二两项。
一与女道士恋爱的关系
未解说此题之前,须将唐朝道风之发达,略为叙述,始能使读者对本
文加倍明了。
唐朝道教最为发达,自从高宗尊老聃为玄元皇帝以来,历代帝王群相
尊崇,并著老子的《道德经》为圣经,以道教开科取士。古语说:“上有好
者,下必甚焉。”帝王对于道家学说,这样奖励提倡,社会上自然相习而成
风气了。当时名人无不带有道家的色彩:如李太白受道箓于齐,平生所为诗
歌,差不多篇篇说到神仙出世的话;贺知章黄冠还故乡;李泌入衡山学道;
白居易不相信烧炼,但老来却和炼师郭虚舟烧丹。唐诗人与道流往还之诗不
可胜数,不但帝王卿相,学者文人,迷信神仙,一时风会所趋,连女子也被
道家思潮所鼓动,唐公主每每修道不嫁,杨贵妃亦曾丐为女道士,宫人亦有
自请出家的,当于后节细论。
(一)唐时女冠之娼妓性质唐时女道士固不乏刻苦清修的人,而借出
家以便其交际之自由的,却也不在少数。因此唐朝便发生了一种特殊的妇女
阶级,替它杜撰一个名目:便是“半娼式的女道士。”这种半娼式的女道士
有住在家里的,(像韩愈所咏的《华山女》诗,说一个女郎登坛说法,吸引
听众,借谈道之名,遂情欲之实。虽然讥讽得过火一点,而当时所谓女道士
的一辈,确有这种情形。)也有住在寺观中的。
第一,唐女冠鱼玄机有诗集一卷。虽仅寥寥三十余篇,而半为艳情之
作。她的情人很多,如李子安、温飞卿均与她相识。鱼玄机集中寄子安情诗
凡五首。
《情书寄子安》云:
“秦镜欲分愁坠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春情寄子安》云: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
连襟会有期。。”
寄飞卿诗集中凡五首。
《冬夜寄温飞卿》云:“。。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寄飞卿》云:
“……冰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嵇君书札懒,底物慰秋情?”
这样多方面的恋爱,居然著之篇章,如说玄机不是娼妓式的人物,谁
则信之。然而她居然住在寺观里,往来多炼师羽士之流(集中有《寄题炼师》
及《访赵炼师不遇》等诗),仍然像个出家清修的女冠。——按《北梦琐言》
说:玄机乃李亿补阙之妾,爱衰下山。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云云。是自纵怀,乃娼妇也。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所杀。
有集行于世。
第二,《东观奏记》有这样一段纪事:“上微行至德观,女道士有盛服
浓妆者。赫怒,亟归宫,立宣左卫功德使宋叔康令尽数逐去,别选男道士七
人住持。”《东观奏记》为唐裴庭裕所撰,专纪宣宗一朝之事,所称“上”系
指宣宗。道教自历敬文武三朝之后,风气大坏,宣宗虽欲整顿,怕也不可得
了。
第三,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义山在令狐楚幕中有《天平军》公(旧
注“公字疑为衍文”)座中呈《令狐公》一诗,诗云:“罢执霓旌上醮坛,慢
妆娇树水晶盘。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
御史拟休官,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这首诗是为到今狐府设醮女冠而作。“更深”一联,形容女冠之娇艳动
人,“白足”一联戏言女冠之美,见者皆为之发狂,全诗措词极为慢亵,决
非对清修女冠之言。前人读此诗亦觉其可疑,所以只好曲为解说。像徐德明
便道:“唐时女冠常出入豪门,与士大夫相接者甚多。此或令狐家妓曾为之,
此诗似公命赋。”照徐说是令狐家妓学女道士设醮。家妓怎会设醮,徐亦未
有说明。又像朱长孺便道:“座中必有官妓故云。”照朱说则义山这首诗是一
首“女道士家妓合咏。”上四句咏女道士,下四句咏家妓了。明明一首诗,
偏要将它斩腰,未免太没道理。照我看来,天平座上招来的一些女冠,即“半
娼”之流,她们一面替人做法事,一面也供人狎玩。女冠出入豪门,与士大
夫相接,徐说尚不错。像鱼玄机集中即有《寄刘尚书》诗,《闻李端公垂钓
回寄赠》诗。又《续文献通考》:“李裕字季兰,女冠能诗者也。尝与诸贤会。
河间刘长卿曾与戏谑论者美之。盖上仿班姬则不足,下比韩弈则有余。”又
李白有《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施肩吾有《赠女道士郑玉华》二首,
及《赠施仙姑》一首,都可为女冠与仕宦及文士交游之证。
唐时一部分的女冠为什么带点娼妓性质呢?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