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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本书
个人忝为文人,其实兴趣偏于学术,所以我写作的第一本书是学术性
的。这本书民国十七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书名是《李商隐恋爱事迹考》,
抗战末期,改归商务印书馆发行,便由我自己改书名为《玉溪诗谜》。
本书内容是研究李义山与女道士、宫嫔的恋爱史。义山诗镂金错采,
璆丽精严,是一种最高级的唯美文学,而其内容则晦涩隐僻,难以索解,千
数百年来笺注其诗者多逾过江鲫,始终不能得其真正意旨,我的这种说法,
却是由无意间得来,也可说是一种幸运。
民国十六年间,我在苏州景海女师当中文系主任,同时在对面的东吴
大学兼几小时的功课,教的是《古文选读》和《旧诗选读》之类,课本是东
吴原编的讲义,仅有原文,并无注解,注解要靠教者自己去搜罗。我虽凭自
修之力,读过一些名家诗集,也仅限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陆放
翁。李贺的诗我也喜欢,对李商隐则从未问津,为的是他诗辞藻虽美,却不
知其所说是些什么,自然教我兴趣缺缺。那个东吴诗选选了义山的《圣女祠》、
《重过圣女祠》及《碧城三首》。记得梁任公曾说:“李商隐的《碧城》和《圣
女祠》诸诗,讲的是什么,我理会不著,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
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著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
多方面的,美是含著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便
不容轻轻抹煞。”我想也何妨抱著任公的态度来读李诗呢?
但原文的注解既须教者自去搜罗,我便从东大图书馆借得朱鹤龄的《李
义山诗集》和冯浩的《玉溪生诗笺注》来抄撮两首《圣女祠》的典故。朱氏
书虽引了典故的出处,并未言其意义;冯氏则指为象征,说是义山巴望令狐
**奥援的话,我觉得他牵强附会,不足采信。想还不如就原诗所用典探寻其
本事为佳。这样一来,便触动我的灵感,新的见解便生出来了。
这两首《圣女祠》皆言仙事及仙人,仙人分男女两方面,而皆属于人
仙非天仙。我知道天仙不同人仙,更不同凡人,天仙是住于天上或仙境,不
假修炼,生而即仙的,如天朝列圣及西王母、上元夫人等。人仙则生于尘世,
得天仙汲引始成。而义山诗中之仙则皆生于人间世,甚至为凡人。他若专咏
天仙,则他是在做游仙诗,与郭景纯诗等量齐观即可,无须寻绎其意义,今
则不是。圣女祠指女道观无疑,唐代女道士行为多浪漫,我已久知,我们现
在且来看诗中所叙男女事吧。先说女方:像《重过圣女祠》有“萼绿华来无
定所?杜香兰去未移时”二句,注萼绿华自言南山人,未知其何南山?我想
其实当是终南山,乃唐代首都长安东部大山,颇多隐士及修真之羽士。萼华
曾悦男子羊权,一月中凡六过其家,赠权以珍玩及不死药,后相偕仙去。杜
香兰家于青草湖畔,某年水涨,举家溺死,香兰时年三岁,为一渔翁所救,
又云系西王母所救,长养之于昆仑山,后降男子张硕,与为夫妇,成婚后即
去,久又来,与硕亦皆仙去。则这两位女仙皆为人间世的人物。
再说男的方面。《圣女祠》有两句:“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宁无刘武
威”。注崔罗什乃魏时清河人,被征赴都,忽于朱门中睹一女子,自称乃刘
府君妻,吴质(建安文士之一,文帝有《与吴质书》,论建安文学)女,与
崔叙寒温,甚有相慕意,赠崔以指上玉环,崔则报以玳瑁簪,女约十年后再
见。崔辞出,回顾乃一大冢。十年后,崔方在园中食杏,忽报女来,食杏未
尽而卒。武威将军刘尚,名见《后汉书》,并无何故事。《神仙感应传》又有
武林太守冠军将军刘子南,仅言子南受仙人务成子萤火丸,能辟兵,有一次
临阵,四面矢下如雨,皆不伤他分毫,也不涉男女爱情事。但刘梦得《诮失
婢榜》,有“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张公子是汉成帝冒充与赵飞燕相欢。
汉代民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即咏其事。刘武威不知何
人,观梦得诗似系风流成性,惯于拐带人家妇女者。其事今失传,义山时当
尚盛。
《重过圣女祠》结尾又有二句:“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仙家品秩,高者为道君、真人;小辈则为“御史”、“玉郎”。李义山曾在玉
屋山学过道,仙籍即道籍;天阶喻王屋,言为升天之阶台;紫芝指修仙的结
果。则“玉郎”当是义山自指,或是一种双关语,一面自谦在道籍中资格甚
浅,一面自夸年轻貌美,皎然如玉树临风,惹人怜爱。
诗中两个女仙皆人仙,三个男性则皆凡人,而男与女皆有爱恋之事,
则所叙必系女道士逾越清规,与人私通的情节,诗又把诗人自己也写了进去,
则李义山与女道士恋爱是不成问题的了。
解释过这两首《圣女祠》,再来读《碧城三首》。这三首诗珠辉玉映,
美的沁人心脾,无辞可赞,而内容之晦涩隐僻也与义山《锦瑟》相等。千古
以来,聚讼纷纷,竟无一人能知厥旨。我解过《圣女祠》后,再来读此诗,
竟迎刃而解了。原来这三首《碧城》并不难懂,第一首系叙女道士生活之奢
华与居处之壮丽,第二首叙自己与女道士失和,第三首叙失和原因,是女道
士怪他言语不慎,他引《汉武内传》自加辩护。我又发现义山所恋女道士姓
宋名华阳,有姊妹共三人,皆在同一道观内修道。其姊妹原来爱永道士,华
阳与他失和后,也倒向永道士那边去了。
在几首《圣女祠》及《碧城三首》,所叙道观建筑之宏丽,带著宫殿色
彩,女道士服御之奢侈也极贵族化,似此种道观非普通道观,女道士也非平
民性的女道士。诗中“沦谪千年别帝宸”及“寄语钗头双白燕,每期珠馆几
时归”所用乃汉宫典故,知宋华阳等乃宫女之入道者。圣女祠并无其地,不
过华阳等所居道观的代称。唐代公主多入道,这类道观当是入道公主的栖止
处。公主入道,当然要带些宫女一同出家,以便侍奉。
我获得这些发现后,上课时便对学生宣称,学生疑信参半。张君鹤群
首先赞同我说,经过几回讨论,他写了篇《李义山与女道士恋爱事迹考证》
发表于东吴廿五周年纪念会所刊行的《回溯》上,已见我正编自序文,不赘。
向来不爱李义山诗,视之为畏途的我,竟因东大《旧诗选》而获这种
发现,实出意外,所以我称之为幸运。同时我对义山诗也引起很大的兴味。
正课虽已讲毕,我仍抱著朱、冯笺注不放,又发现义山集中除与女道士相恋
诗外,尚有许多恋情诗,分量更重。其恋爱对象似为宫廷中的妃嫔,我将这
话于上课时对学生提起,学生个个摇头,便是张鹤群也反对,他们都说专制
时代帝王何等尊崇,禁御何等严密,那容外人擅入?这是绝不可能的,我的
话未免太无稽吧!我也不管他,借了许多书供佐参考,尽自钻研下去,又发
现许多事实,即李义山所爱宫嫔,一名飞鸾,一名轻凤,是一对姊妹花,由
浙东当局贡献给敬宗为舞女,敬宗遇刺崩,其弟文宗即位,收兄所遗嫔御于
后宫,轻凤且为文宗诞一子,就是蒋王宗俭。
唐代宫闱本来不肃,而内廷关防则尚严密,义山之得入宫,系冒充羽
士参与王德妃的醮祭,与鸾凤姊妹相识(事前当已经过介绍),其真正幽会
处则在曲江避暑离宫,但潜行出入的次数也有限。义山许多最美丽最精彩的
《无题》均作于此时。
开成四年(公元八三九),文宗为追理毁谤皇太子案,杀伶官宫女多名,
其实一半是为了借此肃清宫禁,故可名之为“清宫案”,鸾凤二嫔久为杨贤
妃所嫉忌,又因义山赠与的玉盘被检去,惧罪双双投井而死。义山悲悼终身,
其以四十五岁之盛年即郁郁而逝,当与这一件重大精神打击有关。
我费了半年研究工夫即写成《李商隐恋爱事迹考》七万字,由张鹤群
君带去上海,交北新书局印行,书出呈一册于那时正在上海开真美善书店的
东亚病夫(曾孟朴先生)请求指教,蒙病夫先生大加赞誉而反对论调也有数
篇于报端出现。因撰者多用笔名,我不知其为谁何。或者原是无名之辈,一
派仍是旧时代宫禁森严,绝不容有此等事的老调;一派则谓李义山诗以隐僻
晦涩为其特色,一千数百年来,笺注家林林总总,解释文字不下百十万言,
从未得其要旨,你苏某何人竟自以为已于万丈深渊之下,探得骊珠,岂非狂
妄?我自揣资望太浅,未敢作答,况学问之事,见仁见智,本难强其尽同,
辩又何益?人家高兴爱怎么说,就由他们说去好了。此书改题为《玉溪诗谜》,
归商务印书馆发行后,正值抗战末期,我们同日本人正打得火辣辣地难解难
分,谁还注意这种小小学术问题,想此书必无销路。民国四一年,我自海外
回到台湾,携我所著的《唐诗概论》及《玉谜》赴商务请求再版。一晃三十
多年过去了,我本有四五本书在该馆发行,而以《玉谜》销得最好。他书每
年仅销一、二本或并无交易,而《玉谜》则十几本或二十几本,每年可得版
税一、二百元。
我一生只出过三四十种书,大半以很低廉的代价售去版权,小半仅收
版税一、二次,即无嗣音,书亦永远为书店所有,再也收不回来。尤其我自
负颇有学术价值的《屈赋新探》,其中出版费皆由人资助,仅有《天问正简》
自己以辛劳的教书薪俸和卖文所得数万元印行。
除托朋友代销者外,寄书店数年,半本也卖不出,书店倒闭,数百本
书便消归乌有。看见别人著作动辄十几版或六七十版,只恨自己出世过早,
这正所谓“老女蛾眉,不入时眼”,没话可说。于今我的《玉谜》每年可售
十余本,可见尚有人爱看,版税虽微,细水长流,也颇足自慰。
我那本《玉谜》出版已将届一甲子,我自己并不看重,认为只是一件
小玩意。不意这几年以来探讨李义山诗者颇多,论文结集近九十万字,其中
赞成我说少,反对者则多。有并不明言反对而各抒己见者,亦等于反对。于
是我迫不得已而于玉谜正编外又有续编工作,那些文字逐期发表于《东方杂
志》上,馆方答允将结集为《玉溪诗谜正续合编》,想不久即可面世。(下略)
选自《玉溪诗谜正续合编》
昆仑之谜引论
中国古代历史与地理,本皆朦胧混杂,如隐一团迷雾之中。昆仑者亦
此迷雾中事物之一也。而昆仑问题,比之其他,尤不易董理。盖以其真中有
幻,幻中有真,甲乙互缠,中外交混,如空谷之传声,如明镜之互射,使人
眩乱迷惑,莫知适从。故学者对此每有难于措手之感。而“海外别有昆仑”
(晋郭璞语);“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称”(后魏郦道元语);“昆仑无定所”
(元金履祥语);“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近代顾实先生语),种种叹息,
腾于论坛。又有所谓大昆仑,小昆仑焉;东昆仑,西昆仑焉;广义之昆仑,
狭义之昆仑焉。近代外国学者之讨论南洋民族及非洲黑人者,因中国古书有
“古龙”及“昆仑奴”之说,遂亦堕入昆仑迷障,昆仑岂惟中国之大谜,亦
世界之大谜哉!
考定昆仑在于阗者为汉武帝,然此事才一开始,便招致司马迁之怀疑。
自汉至清,昆仑之所在屡易。今日情形又略改变,国人不言昆仑则已,言之
则无不认为即坐落新疆西藏交界处之昆仑山脉。顾又安知此昆仑山脉者乃近
代外国地理学家,附会中国旧说,自西藏高原各山中割取一段而强名之者耳,
且山脉固非主山也。若问主山何在,则不知所答者,恐十人而九。笔者前以
研究屈原《天问》,写有《天问里的旧约创世纪》一文,曾言昆仑在阿拉伯
半岛西北大丛山中,昆仑所出白水等四水,即旧约创世记伊甸园所流出之四
水,亦即巴比伦、亚述等国建国处替格里斯,幼发拉底斯诸河也。然此说过
于新奇突兀,难以使人确信,故将历来有关于昆仑之档案,一概调来,作一
详细之研究,其研究所得之内容,大约如下列各款:
(一)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中国载记?
(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三)中国境内外之昆仑。
(四)何者为神话昆仑?何者为实际昆仑?
(五)昆仑与四河。
(六)昆仑与中国。
兹将逐款加以推究,或可以阐明吾说,而释读者之疑。
一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