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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那喜不自胜的模样,我也开始喜欢上这个老实仗义的厨子了。
肚子实在太饿了,我老实不客气地开始大吃起来。“味道怎么样?”王二狗吃的倒不是太多,眼神关切地问我。我细细嚼了块,“唔……这狗不是杀死的,而是用水闷死的,对不对?这做法很地道啊。”我微笑着看着他。
“没错,没错!可以啊你!”他惊异地看着我,“果然有品味!”
“闷死的话血可以留在肉里,味道鲜。”这是我听那个瞎子说的,他好象也爱吃狗肉,自然,旷野中似乎也只有野狗多些。和他在一起,我好象也吃出感觉来了。
“对!对!”他忙不迭地点头,“俺可算是遇到知音了,这么着罢,您要是没找着吃住的地儿,就先在俺这儿将就将就,指导指导俺几个手下,平时俺实在忙不过来。”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看着我的脸色说,“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屈尊?”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真诚的邀请,想了想,便答应了。反正,我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罢。
“行,王老板,那谢谢你了。我叫荆轲,你叫我阿轲就行。”
“诶~~,别叫什么王老板,叫俺二狗就行了,叫别的俺还听不惯。”他边喝酒边嘿嘿地笑着,“呆会儿高渐离——就是俺那哥儿们可能会来,他一般每天都来这和俺喝两盅……哟;这就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他挺瘦,形容枯槁,眼圈发黑,披头散发,蓄着特别怪异的胡子,还穿着一件似乎只有乞丐才穿的百衲衣,但我注意到每块布都是簇新且昂贵的料子。我总觉得这样刻意的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手里拎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乐器,摇摇晃晃地奔这边而来,一屁股坐下,说:
“二狗,还是照旧,快点儿,晚上还得有一场演出,招待他妈的秦国参赞。”
他抬起头,看见了我,目光直勾勾的,就再也没离开过我那身旧衣服。我忍不住笑了,他看来虽然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面目可憎,却是个直性子。那边,老王忙着互相介绍:
“这是俺的哥儿们,著名乐手兼歌手高渐离;这是俺刚认识的朋友,从齐国过来的,还在卫国呆过,刚被聘请为俺酒楼的顾问,荆轲。”
互相致礼完毕,又听了老王的叙述,高渐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和我干几杯,还硬不让我叫他高先生,说既然是朋友,叫他高子得了。并当场把那件价值不菲的百衲衣和我包袱里另一件陈旧的灰白布衣做了交换。
二锅头是很不错的酒,清纯而有劲。我们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边喝边吃,也不记得喝了多少。渐渐大家都有些醉意,不知是谁的提议,说是唱歌。我趔趔趄趄地站起来,端着酒杯:
“易水之广,不可游思;易水之深,不可泳思;盟誓旦旦,不可托兮;金觞冽冽,不可忧兮;风兮舞兮,歌兮醉兮……”
曲子是猛然而强烈地进入我脑海,而歌词也是我在半混沌半癫狂的状态中脱口而出。也许这就是后人称之为的灵感,或者呓语。高子听着我的歌,开始还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到后来却逐渐专注,眼睛直视着已经有些醉意的我,拎起他那件叫“筑”的怪乐器,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它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不紧不慢,跟随着我的醉歌,仿佛在操纵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我突然想起了那片旷野中的风,孤寂的风,还有那我觉得永不会再见的绝美的容颜,那双幽深得望不到底的眸子。在这么久的路途,我一直尽力隐瞒的牵挂和思念突然无可抑制地将我淹没。
猛然间,我的视线模糊。
音乐还是很诡异而有节奏地在持续,我的歌声也没有停止,不过有些暗哑和哽咽。透过泪水,我可以看见高子专心地盯着我的眼睛,从中我知道,他的目光和我一样敏锐,从我的泪水中看到的不止是悲伤。
饭馆中的食客纷纷侧目,我们仨却旁若无人,二狗在和我一起引吭高歌,他的声音中没有悲伤,只有豪气。高子虽然没有出声,但他的伴奏荒凉而寂寞,在我听来,分明透着一种因为伤痛彻骨而导致的厌倦。
我在二狗的狗肉馆中安顿下来,闲时和他交换烹狗的心得。高子经常过来和我们喝俩盅,多半是午晚餐的结合。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到或者在脑海里看到雪娉,虽然接踵而至的往往是和他们俩的酩酊大醉,然后是我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伤心,也许是那片蒿草的荒凉,也许是雪娉在我心中烙下的绝美和她离去的决然,也许,我仅仅是因为无人了解这些而哭,仅仅为哭而哭。奇怪的是当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他们往往走开。我也曾经比较不明白地问过他们,他们的回答是我在喝得醉醺醺而痛哭之前,总是阴沉得可怕,身上散发着一种寒冷的杀气。
这个回答让我目瞪口呆。我总觉得所谓身上的杀气只不过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些残留以及灰衣人给予我那些影响的痕迹,并不是我的天性——我一直以为自己实质上快乐的。难道这些阴冷的禀性会在我无法察觉、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显露出来吗?
我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总是无法闹明白。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等你明白的时候,心态恐怕已经衰老得无法在乎那些敏感和冲动了。既然我是如此的无所谓,所以浑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正是在这种无所牵挂的心情中,一个老头闯进了我的生活。
刺秦(六)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和高子、二狗正喝醉了唱歌。
我们喝酒的时候经常唱歌,都是即兴的。歌词是我们酒后的呓语,其内容往往涉及空怀抱负的愤懑或者由此而来的玩世不恭,却很少出现有关爱情的字句,这和坊间普遍流行的充斥着“手若柔荑,螓首蛾眉”之类的调调迥然不同。记得曾经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我们互相讨论过这个问题,二狗归结于我们的愚笨不开窍,高子则从流行的角度出发认为我们是在潜意识里选择反潮流的另类潮流,而我似乎更倾向于是因为我们过于认真而不能负担,只选择逃避而不敢面对,这种自曝其短的观点自然招致他们的齐声反对。鉴于讨论无法取得一致意见,我们很快就不再涉及这个话题。
那天就是在我专心致志喝酒并忘情地唱歌的时候,忽然发觉田光在注意我。坦白说,我是在他数次坐在狗肉馆里并长久地注视我们以后才觉察出异样的。他是个相当和善的老头,而且似乎在燕国得到普遍的尊重。从食客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是燕国最有名的军事家,他的骁勇善战在全诸侯都享有盛誉。正是因为他执掌燕国的军队才使得强秦心存畏惧,不敢对燕国轻举妄动,只是最近因为年纪大了,又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脑血栓的症状,才不得不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
闲暇时候,他经常在蓟城的大街遛弯儿,大夫说这样对他的脑血管有好处,可以降低中风的危险。大夫又建议他读读另一个老头的东西——他在口授完这篇不太长的文章之后,就骑着毛驴不知所终,文章是由他的崇拜者刻在竹简上才保存下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在我死后的几十年内就在一次臭名昭著的文化革命中失传了——不过田光读得相当认真,这可能是因为尽量避免刻字的劳动量而缩短语句造成的深奥和晦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看到他捧着竹简轻声吟诵,我只记得第一句,大意是“道是一种可以体会的玩意儿,但你说出来就不对味儿”。田光相当认真地告诉我,这话精辟极了,而我却一头雾水。
据大夫说念这竹简可以使田老将军得到身心锻炼,降低高血压。我对此嗤之以鼻,但田光似乎觉得受益非浅,日日诵之不倦。当然,除了忠实地执行医嘱之外,他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法,比如说——喝酒。根据田老头的说法,喝这玩意儿可以活血,如果同时佐以狗肉,效果更佳。我也就因此进入了他的视野。
我和田光的交情日益深厚,他对我似乎特别眷顾,而我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总是能感受他对国家依然强烈的关心和忧虑,这让我对自己的玩世不恭甚感惭愧。在谈话的其他时候,他的从容的睿智和优雅也使我深感敬佩,直觉上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所缺乏而又渴望拥有的。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对我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甚至知道盖聂的来历。就在一个夏日慵懒的下午,在凉爽的树荫里,他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一边说起了盖聂和我家的故事。
他说得很简单,使得我有这样的印象,那只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爱情而已。我父亲和盖聂是师兄弟。当我父亲遇到我母亲的时候,她正被盖聂所倾慕。而父亲的热情和无畏一下子征服了她,因此她是否知晓盖聂的心情便不得而知,而偏偏盖聂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此后,盖聂离开了齐国,隐居起来,而师傅的滴泪斩也就这样传给了我父亲。
虽然我和盖聂在一起呆了七年,但对他心中的故事无从了解,听完田光的叙述,我不禁想到底这个灰衣人面对我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田光说父亲和盖聂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盖聂的隐居。在一种回想的心情中,我追忆着盖聂的神情,而至今仍然记得的只是他那双若白瓷般黯淡无光的眼睛,今天想来,它们是如此的绝望和伤痛。
我在燕国的日子悠闲而舒适,田光的关心非常周到,我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只是因为我是个武士,象他这么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头总能考虑长远。他对我越好,正说明日后要我做的事情越艰难,而他现在隐忍不说,恐怕是未到时候。既然这事这么险恶,我也就懒得打听。
和高子、二狗的聚会仍然继续,我们三个已经成了蓟城颇有名气的组合,偶尔甚至能听到胡同里传来模仿我们醉歌的曲调。但是我依然无法找到快乐。原本和盖聂一起的时候,我躺在蒿草丛中的树荫里,认定自己将永远不会感受喜悦,但雪娉的出现似乎改变了我的看法。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她的出现和消失是如此突然,那种圆满的欢乐强烈而短暂,仿佛天上的流星——想到这里,我又记起母亲最后一眼中的光芒……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流星了。蓟城夜晚的灯火灿烂而热闹,在喧嚣的繁华中,我渐渐忘记去看一眼寂寥而广漠的苍穹,猛然的回醒让我有种歉疚的感觉。
既然无法忘记,那就心甘情愿背上思念的包袱罢,我有些无奈地对自己说。生命中头一次发现牵挂的力量是如此坚韧,甚至让我无可奈何。突然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再去看看那片幽深黛色的天空,和她出现时一样的天空。
这晚,我放弃了平日例行公事的酩酊大醉,甚至没有去和他们一起喝酒。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就带着那装满了酒的小陶瓶,往城外的山坡走去。
没有市镇的喧哗,这里的天空似乎都要显得更高一些。我在一块大岩石上躺下,用胳膊枕着头,象那天早晨她看见我的那样一口一口慢慢啜着酒,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繁星点点的天空。每颗星星似乎都很亮,很耀眼。夏日的夜晚,有一点风,很凉爽,耳边可以听见草丛中昆虫的轻鸣。我努力想保持心态的平静,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这夜晚的舒适上,仿佛今夜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久违的天宇,并不与思念有关。可我分明能感觉到胸口后面的疼痛,如同被拧着一般。这种强烈的痛楚清晰而猛烈,一阵一阵的,我甚至可以数着它到来的次数。终于,我无法控制双眼的潮湿,所有的繁星在泪水中显露出经过折射的光芒,瑰丽异常。
这夜,我在风中睡去。
刺秦(七)
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的发生。我的心情是在一种不怎么愉快的状态中开始的。
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时候,昨晚(其实应该是今天早上)的宿醉还没有醒,头痛如裂。这种感觉我已经习惯了。我看看了外面的天空,是下午时光,快到晚饭时间。被叫醒总是很不愉快的,尤其是并不想醒着面对世界的时候。不过,一听说是田光请吃饭,我只能尽快从床上爬起来。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赶紧冲了个凉,我可不想头昏脑胀地去见这个充满智慧的老头,和他聊天是需要用脑子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其实今天不用。冷水让我立刻清醒。出来后,我穿上那件灰白而陈旧的外衣,跟随他的信使匆匆而去。
田光很少请我吃晚饭,他知道我们三个有在晚饭借喝酒排遣郁闷的习惯。他是个很识趣的老头,理解象我们这样容易冲动更容易苦闷的年轻人喜欢这样的方式,何况,在他充满上流气氛的大宅子里,我们这样的饮食习惯未免太粗野了,对于我们来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