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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炮台上的炮,一齐轰发,那炮弹齐向着总督衙门,宛似飞
珠走雹。两司道府提镇参将,文武各属吏,着急异常,突火冒
烟,来辕求见。巡捕官入报,名琛笑道 :“他们赶来做什么?
我很镇定呢。请他们这里坐罢 。”一时引入,才待坐下,忽地
一排炮子,破空而来,打在屋瓦上,滴粒粒,煞辣辣,奇声怪
响,惊得众人目定口呆。瞧叶名琛时,依然面不改色,忽一颗
流弹,蚩的飞来,打在几案上,烧成一洞。众文武走避不迭,
叶名琛依旧兀坐不动。藩司江国霖、首道张百揆,力请名琛避
居。名琛笑道 :“承蒙厚意,兄弟侍奉家君,住在这里安坦的
很。家君毫无迁意,兄弟也未便过于勉强 。”司道见劝他不醒,
只得罢了。
到三十日午后,洋船发炮,愈益厉害,炮弹小者如拳,大
者如槌,络绎飞来。制台衙门里的月台和西花厅,尽都打掉。
名琛还不在意。忽报城外火起,名琛道 :“是民间失火?是洋
人纵火?”差了三五个人去打听,约有顿饭时光,差去的人同
来,禀称火在靖海门外,光景是洋人放射火箭,烧起来的。名
琛步到廓下,仰首瞧时,但见黑烟迷漫天空,如云如雾,梁柱
爆裂之声,劈劈啪啪,宛如年残爆竹,催花羯鼓。众家人瞧见
这个声势,无不目骇心惊。名琛道 :“怕什么,洋人技步此耳。
”
一到天黑,火光愈明显,照耀如同白昼,两司道府又来恳
请,抚院柏贵,也派并来辕迎请。名琛道 :“难得诸君厚意,
但是兄弟还须请请家君的示 。”众人齐道:“谅老大人总没有
不答应的,我们跟中堂进去恳请如何?”名琛道 :“这个可不
敢。家君在长春仙馆里静养,长春仙馆是供奉吕、李二仙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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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未会斋戒,进去怕有不便么 。”众人道:“既是如此,就
请中堂转禀了罢 。”名琛应允入内,一时扶了个须眉皓白的老
者出来。众人认得就是名琛的老子叶志诜,上前见礼,道明来
意。叶志诜道 :“诸位盛意,可感的很。然而还有一件事,要
求诸位原谅 。”众人忙问何事,叶志诜道:“长春仙馆,设有
乩台,敬奉的是吕洞宾、李太白两位仙师 。”江藩台不等说完,
忙接口道 :“老大人请放心,行辕中自然另备精舍,供奉仙师。
”志诜喜道:“这么诚好了。”江藩台随向名琛道:“请中堂
示,还是这会子就走,还是停会子再走 。”名琛道:“兄弟举
止,关系全城耳目,眷属行李,可以先行,兄弟自己,复俟明
儿再走 。”众人齐问何故,名琛道:“明儿恰是十月初一,原
要到圣庙拈香的。拈过香,就到抚院那里,只说是会议要事,
谁又知道了呢 。”众人齐称妙计。江藩台分咐南、番两县,速
催夫役三百名,来辕伺侯。两县应诺先去,两司道府,又讲了
几句话,方才辞去。
次日,绅商伍崇曜来辕求见,门上回说中堂在抚院那里,
知道他已经迁避定当。伍崇曜没奈何,折回抚署,投刺请见,
巡捕官引入,名琛询问来意。崇曜道 :“英国新派了一个姓包
的公使来。这包公使有一封书信给中堂,瞧他们行止,似乎很
有转圜的意思 。”名琛道:“书信在哪里?”崇曜道:“治晚
带在这里 。”随即递上。名琛拆封瞧时,大致称说壬寅请款,
凡领事官有相商事件,得于地方官衙署相见。自粤东禁止入城
以来,传言误耳,壅阏不通,请仍循江宁旧约,以通中外之好。
名琛瞧毕,摇头道 :“入城之心,终不肯死。说去说来,总是
这一句话,谁耐烦理他呢 。”崇曜见名琛固执,也不敢再说什
么,告辞退出。
这日,柏抚院办了莱,特请名琛父子午饭。坐好席,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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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箸,炮声大震。军弁飞报,洋兵攻城,城墙崩掉二丈有余,
洋将率兵冲杀进来了。名琛道 :“咱们尽吃咱们的饭。”抚院
勉强陪着,心慌手乱,焦急得什么相似。忽报军中副将凌操,
督众抵御,被洋人一枪击毙,官兵大溃。大批团勇,赶来援救,
只杀掉洋兵数十名。因为没有火器,依旧败了回来,现在洋兵
已到制台衙门去了。抚院向名琛道:“中堂洪福,要是迟迁一
天,可就坏了事了 。”道言未了,警报又至,靖海、五仙二门,
齐都起火,百姓出来救火,都被洋兵击毙。抚院此时,坐不安
席,食不甘味。叶中堂依然没事人似的,笑向他老子道 :“君
子居夷俟命,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怕也没中用 。”志诜道:
“吾家数世为民,我也深信总不会有什么。”忽报团练绅士求
见,名琛道 :“驱除洋人,都在这几个绅士身上。”立即吐哺
出见。众绅士义愤干云,词意之间,很有敌忾同仇神气。名琛
大言道 :“洋人启衅,志在进城。现在借端滋事,闹到这么田
地,本部堂援引前约,反复开导,无奈洋人冥顽不灵,始终开
导不醒。但是本部堂定必坚执前盟,不能曲从其请。你们不必
惊疑,,宜一心堵守,同仇敌忾。洋人见我们官民一气,上下
一心,自然也不敢再争了 。”众绅士见名琛如此奖励,自然万
分勇跃。绅士去后,名琛笑向抚院道 :“广东人真好。看来洋
人依旧要被他们驱掉呢 。”
话休絮繁。从这日起,洋兵天天开炮轰城,领事巴夏里,
却天天约了本地绅士,办论款事。几位绅士,如崇曜、梁纶枢、
易景兰、潘世荣、俞文照,黄乐之等,忙得什么似的。这日,
巴夏里又兴起一个主意,向众绅土道:“兵连祸结,终非地方
之福。我们执定要进城,中堂执定不能进城,事又难于转圜,
现在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要中堂俯鉴微忱,答应了,
就免得再动干戈,两国依然交好 。”众绅士大喜,忙问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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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夏里道:“办则容易的很,只消议一个相见礼节,再在城外
斟酌一个会议的公所,就请中堂到公所来会议一切。如此办理,
两面都有了面子,都不伤感情,众位瞧可行不可行?”众绅士
道 :“我们瞧是很好,但不知叶中堂意见若何。”黄乐之道:
“叶中堂执拗的很,还是先与江方伯商量商量。就是中堂面前,
江方伯说起来,比了我们,总要好一点 。”众绅士听说有理,
于是径抵藩署,投刺入见,道明来意。江国霖喜道 :“似这么
通融,中堂定能俯允 。”众绅士道:“可否费方伯神,中堂跟
前,吹嘘一二 。”江国霖道:“帮助几句话,原是无有不可的,
只是话总要你们自己去讲 。”伍崇曜道:“这个自然。”
当下江藩台与众绅士,乘了轿,齐投抚院来见叶名琛。名
琛一见面,就问众位又来做什么。伍祟曜道 :“洋人震慑中堂
威德,不敢再次入城了 。”名琛闻言,得意的很,笑向众人道:
“我早料洋人是没中用,你们总不信。现在如何?你们一竟说
洋人厉害,我告诉你们,洋人在这里的,不过千人左右,凭他
怎样,一百个服侍一个,也总可以了。咱们这里,几十万人还
有呢。外国的洋人,没有翅膀子,不见得就会飞来。这会子他
们知难而退,可见就应了我这句话了 。”说道,狂笑不已。伍
崇曜慢慢的道 :“回中堂话,洋人还有要求呢。”名琛道:“
要求什么呢?”崇曜道 :“巴夏里请在城外设一个公所,斟酌
一个相见礼节,就请中堂出城会议 。”名琛道:“定要见我做
什么?我可不上他们的当 。”江国霖道:“照司里看来,这一
举与盟约政体,两无妨碍。巴酋只不过要谒见中堂一面,中堂
何妨曲体洋情,答应了,免掉多少是非口舌 。”名琛道:“洋
情诡谲,到今日还有什么可信的。如果许他相见,遭了耻辱,
我一个儿原没什么要紧,后来的事情,怕更不容易收拾呢 。”
江国霖见他这么说了,不便接口,众绅士也各默默无言,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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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各自散去。名琛笑向左右道 :“洋人诡计最多,这样不
来,就换那样来。我执定主意,不去睬他,看他怎样 。”道言
未了,忽听山冈地陷似的怪响,连续不已,震得房屋翕翕欲动,
一霎间报了四五处火起。
这日,洋人大炮,分五路攻打,炮声飚发,弹焰星攒,炮
弹有重到八十多斤的。炮线所经,市廛房屋,不摧毁,就延烧,
火光烛天,哭声震地,直到天黑,方随停止轰击。到了十一月,
炮火昼夜轰发,弹药所至,立就焚烧,府县官但令居民去掉篷
敞等引火之物,多蓄水浆而已。到十八这一夜,西关外忽地大
火,风猛火烈,熊熊焰焰,直烧了一夜一日。亚美利加、法兰
西、英吉利各国的商民房屋,尽变成一堆焦土。洋人疑是附近
居民放的火,遂把西濠沿河居民铺屋数千家,也放了一把火,
烧光完结。说也奇怪,洋兵自从西关外洋房烧掉之后,退屯海
珠炮台,不复开炮轰城了。到二十六日,洋兵忽又退向大黄□
车□炮台去,在内河的洋船,也都退向大黄□去。军探报入省
城,名琛喜道 :“我早知洋人没中用,果然退了去也。”传报
武昌、汉阳,都被湘军克复,九江也已合围。胡林翼经营武汉,
曾国藩整率南昌,官军声势,重又盛旺起来了。名琛道:“长
毛一平,就把平长毛的兵,调来办理红毛人,就容易了 。”随
命府县修理督署,即日迁回办事。
时光迅速,转瞬又届新年。叶名琛高兴异常,办了几席酒,
柬请将军、都统、巡抚、两司提镇、道府各文武官员,来辕公
宴。将军穆兑德讷道 :“阅邸报,懿妃那拉氏,晋封为懿贵妃
了 。”名琛道:“宫闱封拜,不与政务相关,提起她做什么?
”穆将军道:“叶赫那拉氏,是本朝的世仇,所以历朝妃后,
从没有姓那拉的。现在懿贵妃恰是那拉氏,奇怪不奇怪?”名
琛道 :“太祖高皇后,不是姓那拉的么?”穆将道:“彼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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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国还没有灭掉呢 。”贵抚台道:“君上的事情,不是臣下所
能谈论的。去年秋、冬两季,洋人那么汹涌,省城那么危急,
再想不到雾解冰销,依旧过着太平岁月 。”名琛笑道:“诸位
自己着忙是了,兄弟早知道不要紧的,兄弟彼时叩问吕祖,吕
祖飞乩示兆,说洋人不久自会退去,已而果然 。”江国霖道:
“司里看来,洋人未见得就此罢手呢。西关外洋行烧掉之后,
英人不胜其愤,驰回本国,哭诉国主。该国君主,已下议上下
两院,上院里大臣,大半主张称兵,下院里绅士,不肯答应,
英相巴米顿,为了此事,求请解职,还不知如何结局呢 。”名
琛道 :“老哥知道的恁地详细。”江国霖道:“司里定有一份
澳门月报,外洋事情,记载的倒还详实 。”名琛道:“英人哭
诉国主,意欲何为?”江国霖道 :“无非欲称兵滋扰罢了。”
名琛道 :“该国君主,上下两院,想来还在依违两可之间 。”
江国霖道 :“英国制度,原跟咱们不同。大小政治,总要两院
合议了,然后好行。上院都是大臣,下院都是绅士。这也是循
例的举动 。”名琛道:“循例不循例,我也不管。总之,无论
如何,总不过是黔驴之技 。”酒闲人散,各自回家,一席清谈,
都已置诸九霄云外。名琛跟着老子,依旧在长春仙馆,参拜吕、
李二仙,虔诵《觉世真经》。
落花无语,芳草有情。杜宇催春,布谷迎夏。一瞬眼已是
五月初旬,一片承平雅颂声,炮雨枪林,血飞肉薄,早已视如
隔世。不意到初十这一天,警报传来,说琼州镇总兵黄开广率
领师船、红丹船一百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