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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当然可以,不过,只怕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上边催得紧呐……”
果然,就在我庆幸为“个人问题”找到了合理的拖延理由没过两天,王队长就告诉我,说师政治部已按我家的地址给当地政府打去长途电话,要求派人协助部队征求我父母对我在部队结婚的意见,但是,地方政府回电答复是:原住址有误,找
不到当事人。王队长要我再提供详细住址和情况,说政治部领导指示,要派出专人亲自到宣化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怎么会呢?地址不会有误呀?”我想,“兴许是电话中没听清搞错了吧?”我安慰自己。还有些庆幸:没找到父母才好,要是当地政府一做工作,父母同意了,那我就没退路了。可转念一想,不禁又担心起来:要是部队派专人去宣化找我的父
母,那些干部,扎着腰带,挎着盒子炮,我父母见了,还敢说个不字?准得把我爹妈吓着!
想到这些,我对王队长说:
“我的详细家庭地址就是登记花名册时写的那个,没有错的。不过,请组织上别派人去了,我早写信去问父母了,兴许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不行,等回信等到猴年马月去?”王队长不同意,“不是我不想等,是组织上不让等,领导指示让派人去。”
“要是怕找不到空跑,不如派我一起去。”我倒不是怕派去的人找不到我家,而是担心几个月没有音讯的父母有什么不测。
“别想好事啦!那不成你探家啦?你才到部队几个月?再说我们也不傻,你跟着去了,还怎么征求你父母的意见?两个老人是听部队的还是听你的?别让老人为难啦!”
“那我没有别的地址提供,找不到人别埋怨我!”我嗔怪地说。
“放心吧,派出的干部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当地政府,你别操这份心了。”
——我的拖延办法很可能是弄巧成拙。而春红、廖沙为我出的点子——那小小的“阴谋”伎俩,也被戳穿,而且受到严厉警告:在大会上受到不点名的批评。那是师政治部机关和直属单位全体大会,会上武科长做完报告后,话锋一转,提到了我所担心的事:
“……大家知道,我们按照毛主席和军委的命令,要入朝作战,所以我们要对全师同志开展教育,尤其是这‘三视’教育,一定要搞好,要使我们每一个人,真正从思想上做到对美帝和李承晚伪军的‘三视’,即‘仇视’、‘鄙视’、‘藐视
’……‘三视’的核心是什么?是一个恨字,只有仇美、恨美,才能抗美、胜美!还有,我们强化恨的同时,也要提倡爱——爱什么?什么值得爱?有一篇文章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曾经让文工队好好组织学习这篇文章,看来很有必要。有了
爱,我们才能团结一心,战胜敌人。可是这一个恨、一个爱,绝不是像喝凉水一样简单的事儿,这里有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我们有的同志,该爱的爱不起来,那我说,这样该恨的也恨不下去!有的同志,对组织上的关心不以为然,对待个人问
题只讲虚幻的爱情,不讲阶级情、同志爱,这是不健康的!更有些同志,文工队的同志,目无组织纪律,在下边搞小动作,编瞎话,出歪主意,给组织上添麻烦、帮倒忙!你们还有没有对同志的阶级爱?这样下去很危险!这些同志如果不悔改,不
跟组织上统一认识,那我们就要考虑考虑了,让这种爱恨不分明的人去朝鲜行不行?……”
武科长的不点名批评很具杀伤力,一连几天,我心里都像坠了个秤砣,沉甸甸的。春红和廖沙也感到了很大压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不入朝将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惩罚。那个年月,大家都纷纷写求战书、血书,坚决要求上战场,抗
美援朝,杀敌保国,要是有一天大部队入朝,把你留在国内——想想,谁能忍受那种耻辱?
我为连累了春红和廖沙感到自责,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虽然从心里不服气,可嘴上再不敢说什么了。倒是秋月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消息,忽然关心起我来了,对我一改过去不太友好的态度,时常与我亲热地闲聊,还时时把话题扯到“个人问题”
上,劝我:“找个大团长多好,人家还眼红找不上呢!翟团长多老的资格,侯师长的战友!”我猜想,以秋月爱妒忌人的本性,必定乐于见到一个比她漂亮的女孩嫁给一个老头儿,以便转而以得胜的姿态来怜悯我。
不过,我那时心事重重,无心与秋月周旋,也乐于见她对我友好,不再处处挑衅,使我更加心烦。那些天,我一门心思练习拉琴、打快板、背鼓词,力争一专多能,并且积极投入夜间训练。我抱着侥幸心理:只要拖到入朝,到了朝鲜,忙于作
战,“个人问题”不拖也得拖下去了。
但是,事情却总不按我的希望发展。似乎上帝之手在安排着我的命运,让我按照已定的旨意走向我的归宿。
一天夜里,我们刚刚入睡,便被队部派人来吹哨喊醒,要我们到村头场院集合。
星光闪烁的夜空笼罩在场院上。文工队全体队员陆续到来。附近的大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送来一股槐花香气。我们的心却在暗夜中紧缩着,同时又充满刺激和期待。
王队长由大槐树下走上前,耸了一下肩,肩上披着的军大衣有如将军的战袍。他站到队列前,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今晚,我们准备再进行一次夜间教育,重点还是锻炼新同志。上了朝鲜,尽是夜战,文工队员要习惯夜间执行任务,还要孤胆作战……在国内夜里连死人都怕,怎么上朝鲜?上次夜间教育,有的新同志摸到死人,吓得哭爹喊娘的,这可不及格……”
接下来,王队长开始分组,指定方位,每四个人一组,分头向四个方向单独执行任务,半小时后下一组再出发。有的是到坟岗摸死尸,有的是到龙王庙,有的是摸几里地外的看青窝棚,有的去废弃的砖窖。任务都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
指定的地点,取回事先放好的“密令”,准时归队交令。
我是第二组出发的,任务是到村外三里远的河湾龙王庙取回“密令”。
我按照指定的路线,摸黑跌跌撞撞地走,绕过一片坟地,绕过一片枣林,不许走大道,从一片坡岗下到河湾,看见了黑影憧憧的龙土屈。我壮着胆子,喝了一声,迈进庙门。
庙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火气味儿。我一步一步挪向正面的神坛塑像。任务是在龙王爷的塑像脚下找到事先放好的“密令”。我哆哆嗦嗦向前摸索着,睁眼和闭眼也没啥区别,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先摸到神坛就
好办了……却脚下一绊,踩到了一个软垫子——大概是跪拜用的草蒲团,我踢开它,向前摸,冰凉的泥台,再向上摸,想摸到龙王,却感觉摸到软软的东西,还有热气扑到我手上,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鼻孔!我摸到了一个人的脸!我吓得灵魂出窍,
惊叫一声,扭头要跑,却被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胳膊,接着听到一个男声在说:
“是我。”
我拼命挣扎着,把神坛上坐的人拽了下来,那人怕我跌倒,拦腰抱住我,喊道:
“苦夏,是我,廖沙,廖沙!”
我这才搞明白原来是分队长廖沙!我朝廖沙胸前打了几下,嗔道:
“吓死人啦!你怎么……装神弄鬼的!”
“这是队长要求的,锻炼你们的胆子呗!”廖沙松开我,送我走出庙门,把折好的一纸“密令”交给我,说,“拿好它,回去证明你完成了任务。”
我接过密令,转身要走,却被廖沙一把拉住:
“苦夏,你……”廖沙的脸离我很近,我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你可得挺住哇……”
我明白廖沙指的是什么,但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知道事情的最后结果。
“我不知道,我……”我小声道。
“要是你太为难,干脆,我们一起去找王队长,去找武科长,就说我们是恋爱关系!我不怕!”廖沙拍着胸脯,“我豁出去了!谈恋爱违反哪一条军纪?”
“不……这会害了你的!”我挣开他的手,决意不再连累廖沙。
而且,我不知道,真要是和廖沙一起豁出去了,结果又会如何。我好似看到月光闪烁下的一口深井,井水闪烁着宝石般的月光,可井底深不可测……
“谢谢分队长。”我扭头离去。
“苦夏,你可要慎重啊……”廖沙轻喊着,他的热切的叮嘱在夜风中传来。
走了好远,我回头,看见星光下,龙王庙前,廖沙的身影还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似在向我眺望。我朝他挥了挥手。忽然觉得背上一片冷汗,凉湿湿地浸透了我的衬衣……
第二天我病了——大概是头天夜里又惊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又着了夜风之故,发烧感冒一连三天。喝了几回姜糖水,卫生员还给我打了几针,才渐渐退了烧。
这天下午,我一人躺在炕上休息。队友们都去训练了,我一人靠在被垛上看书,是西蒙诺夫的小说《日日夜夜》。你知道,在解放初期,尤其是在部队里,这本书拥有众多的读者。我已记不清是从谁的手中借来它的,反正大家轮流传看。不过我
至今仍记得书中的一些细节,还有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那天我靠在被垛上看着《日日夜夜》。我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把自己当作书中的女主人公——那位在斯大林格勒惨烈战火中来回奔波抢运救护伤员的安尼亚。这位漂亮的女护士在战地炮火硝烟间和营长萨布洛夫相识相爱了……奇怪的是,我
在阅读中,时时把萨布洛夫营长比作蔺有亮大哥,或许是因为不久前蔺有亮还是一位营长,与萨布洛夫职位相同吧?坦白地说,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战地爱情令我神往与激动。我曾试着从小说故事中跳开,想象着翟玉祥团长能否与我心目中的萨布洛
夫形象融合?结果是否定的。我想,如果有一位中国军队的萨布洛夫,那应该是蔺有亮而非翟玉祥。尽管他二人之间除了年龄与形象的差异外,我在那时其实根本不知道翟与蔺之间有什么实质差别。
那天下午,初夏的阳光透过新糊不久的窗纸暖暖地晒着我,照亮我心爱的书页。我仰靠在被垛上,阅读着《日日夜夜》:“……萨布洛夫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他感觉,除了她对他说的绵绵情话以外,还有一样什么,使他此刻无限地相信
她对于他的爱情。这是她抚触他的被压伤的、疼痛的身体时所怀的那种下意识的感觉。没有人,没有一个医生能够告诉她,但是她用一种什么感觉能知道他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不痛,怎样可以拥抱他,怎样不可以。在她的爱抚的手里有着这么多
的爱和温柔,以至他一回忆到这一点,便心神不能自主……”
——这是战争创伤导致的多么生动和细致人微的战地爱情!我为这段描写感动,便打开日记本,将这段叙述抄记下来。而一打开日记本,我便又想起蔺有亮,这是他送我的蓝丝缎硬壳笔记本……
而他的形象,又与书中的主人公萨布洛夫重叠在一起……
“苦夏!苦夏!”窗外响起吆喝声,是王统之队长,“你看看谁来啦?穿好衣服呵,人可进去啦!”
我连忙起身披好军衣,下了地。外屋门被推开,脚步沉稳有力,是男人的脚步——走到里屋门前,推门——是蔺有亮在微笑!
窗外王队长喊:
“你们谈吧,我还有事!晚上别走蔺大个子,到我队部吃饭!”
“蔺哥!”我惊喜地叫道,连忙找凳子让坐,“你怎么来啦!”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怎么瘦了?”
“这不立夏了吗?我苦夏。”
“病好了吧?你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筒炼乳,“这是营养品,补补身子吧……”
“谢谢蔺哥。”我接过炼乳。
“你在写什么?我看看。”他一眼看见炕头上摊开我的日记本,上去要拿。
“不能看不能看!”我赶紧抢先夺过来,上炕把它压在被垛下面,“这是日记,保密!”
“这本子像是我送你那个?是吧?”见我点头,他开玩笑道,“我送你的还不让我看?”
“你送了我,就是我的嘛……”我随口道。
“嗯,你送了我,就是我的……”蔺有亮煞有介事地咂摸这句话,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儿。我掩饰着慌乱,说:
“等我到了朝鲜,记了战地日记,也许会给你看的……”
“行。那我等着……”
“见春红姐了吗?”我自然而然想到李春红,想到蔺哥和她的关系。“我去找她吧?”
“不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