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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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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吧……”

    桔黄色的火团很快熄灭,白生生的信纸化为一片片黑色纸灰,在若有似无的微
风中上下浮动着,星光下有如散落的黑色花瓣。我双手用土将纸灰轻轻掩埋着,忽
然间心中意识到:父母已与我生死相隔,归去的大门已然关闭,我只有向前走,不
论前边是高山大河,还是血与火,我都只有迈动双腿前行。

    我遥向父母跪拜完毕,起身离去。

    第二天我便找到王队长。告诉他,我想通了,我要与翟团长见面。

    王队长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合上,像是嘴里撑了一根弹簧。当他终于意识到面
对的事实后,连忙抓起电话,飞快地摇动电话摇柄,是蔺有亮接的电话。

    “蔺大个子,真他娘有你的!你行,把个泥疙瘩似的丫头说活啦!对,她提出
要跟翟团长见面……”

    得到我的答复后,当天下午,翟团长没带警卫员,只身一人飞马而来。后来有
人告诉我,翟团长那天骑着黄骠马穿一身黄军衣,像一阵黄风似的刮进了我们文工
队驻地。

    他来后王队长派人喊我去队部。我走进队部时,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当地仰面大
笑,王队长也笑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总之他笑得很开心,浑身抖动着,
还晃动着手中的马鞭。听见我进去后,他二人止住笑。翟团长转过半个身来,觑我
一眼,表情像一个办了错事的坏孩子。王队长把已经拿在手中的一支香烟递给翟团
长,脸却朝着我说:

    “苦夏来啦,坐吧坐吧。”

    我在一把长凳上坐下,心中怦怦直跳。这将是我第一次与翟团长面对面的交锋。
结果早已知道,我已经被战败。我是战败求和以挽回些面子。因此我低头落座,不
敢直视翟团长。

    王队长殷勤地为翟团长点着烟,脸仍然对着我说:

    “和翟团长好好谈谈,会有收获的……这是咱们零七师最能打仗的团长,是闻
名全军的功臣团长、大英雄……有你学的苦夏……好了,你们谈吧,我出去办点事,
你们谈……”

    王队长走后,屋门砰一直关上了。室内骤然变得沉寂。屋内躺柜上房东家的座
钟有节奏地摇摆着,发出咔咔的响声。

    翟团长在炕沿坐下,一手挟着烟卷儿,一手拎着马鞭,低头看皮靴。半晌,还
是他先开口了:

    “有啥话你说吧……”

    “我说有啥用?事情总由不得我。”

    “那我说——我就看上你了,也许这事弄得有点儿委屈你,不过我翟玉祥会对
得起你,一辈子对你好……”翟团长说着,抬起马鞭用力朝脚上的皮靴抽了一下。

    “我要是知道闹出这事儿,那次跳舞我就不会理你……”我真感到委屈了。

    “你哪里会知道?”翟团长扬起他的大下巴,放声说,“这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组织上听你的!”

    “组织上要帮助一个老团长解决个人问题,而这个老团长看中了你。团长是这
个师最棒的,人称翟老虎,而你,师文工队的一朵花儿,你不嫁给翟团长嫁给谁?
英雄娶美人!你苦夏就该嫁我翟玉祥!嫁别人才委屈你哩……”

    “那我有几个条件,”我考虑了一下,郑重地说,“如果你尊重我,就认真想
一想……”

    “说吧,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第一,结婚后不当家属,不离文工队的工作岗位;第二,不大办婚礼,不闹
洞房;第三,部队马上要入朝,要打仗,我不能在战场上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
是,等抗美援朝结束,才能生孩子……”我一口气把三个条件说完,好像不一下说
完会放弃某一条件似的。

    “前两个条件都可以,没问题,”翟团长抬眼瞅了我一下,说,“第三个条件,
这……谁能知道啥时候怀孕?”

    “不同房就不会怀孕。”

    “不同房还结什么婚?”

    “组织上要安排入朝前结婚,好让你轻松上阵,带兵打仗!可我呢?我要是怀
了孩子,腆个大肚子,在朝鲜怎么下部队?你轻松了,我怎么办?”

    “那结婚不同房,不让人笑话?”

    “反正住一起,谁知道别的?”

    “那我答应这一条你就同意结婚?”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就成我老婆啦?”

    “嗯。”我又点了点头。

    “只要你是我老婆就行!打完仗再要孩子也好,省得累赘……”

    翟团长说着起身要走,“咱们谈妥啦,别的你不用管,我负责给师里打结婚报
告,再准备准备,你就等着我办妥了手续,收拾好房子,来接你当新娘!”

    送走翟团长,看着他从院外树上解开拴着的黄骠马,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
候,我的心好似突然摆脱了一团乱麻的纠缠,开朗明快起来。那时我竟以为把背着
的包袱卸下来是对的,我记起父亲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问题“决断”之后的轻松,还不如早答应了呢。现在,“个人问
题”

    解决了,烦恼也解决了。其实,刚刚十七岁,尚不谙世事的我太过单纯,我哪
里知道,从那之后,不但不是卸下包袱,反而是越背越重,令我再难解脱……

    在随后的几天“轻松”日子里,我整日投入文工队入朝前的训练和我们自身的
业务学习。王队长倒是开始关照我,让我可以少参加些集体活动:“该准备的就准
备准备,要结婚了嘛,是大事!”我则对他说:“有啥准备的?我到部队来是参加
革命,又不是为了来结婚。”王队长则笑道:“别这么说,你跟翟团长结婚,就是
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还是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该参加实弹射击就参加实弹射
击,该练投弹练投弹,每天的业务学习照样进行,就连帮驻地老乡收麦子我也没落
下。那些天,还风闻政治部要逐一考查文工队员的来历和出身,对于有问题的要从
赴朝人员名单中剔除。有几个老一点的同志忧心忡忡,担心被裁掉。那时就是这样,
你要是政审不过关,想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不行,你说写血书坚决要求上朝鲜甘愿
抛头颅洒热血,组织上还不让你去!而我对此的担心便少了很多——虽然我出身不
好,父亲是小地主兼小资本家,可毕竟不是被政府镇压的恶霸地主;况且,我马上
要与翟团长结婚了,我的政审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怎么会安排我与翟团长结婚呢?

    几天后,传闻变成了现实:在一次文工队学习会上,武科长赶来宣布,有几个
人不能跟部队赴朝,准备接受复转安排。这几个人有的是从国民党军队的演剧队接
收过来的,有的是从旧戏班子招募来的。我记得一个戴眼镜的挺文静的老陈,他小
提琴拉得很好,据说是因为他解放前参加过什么帮会组织,听到裁员的名单有他,
他竟哆哆嗦嗦站起来,失声说:“同志们,这是怎么啦同志们?我也写了血书哇!
同志们,怎么啦同志们!”他乞求与哀伤的眼睛向大家环视,而没有人回答他。那
时我感到他目光中含着难以理解的困惑,并在王队长的呵斥声中摇摇晃晃坐下,好
似支撑不住瘫下一般。而我身边一个名叫范进的却小声说:“对,不该让有问题的
人去!”有人立刻回击他:“你小子倒范进中举啦,幸灾乐祸的!”这个范进原是
部队打沧县时从国民党军队俘虏过来的,嗓子不错,留在了文工队。原听说,裁员
的名单中有他,却不料他倒被留队了。

    或许是范进的名字帮了他,一个叫范进的人,大概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忍心让他
“名落孙山”吧?

    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半天没有入睡。我在为那些被宣布离队的人担心——他
们转到地方后,日子该怎么过?无论转到哪里,人家都会说,你看,这是从部队上
给“撵回来”的,不让上朝鲜打仗,因为政审不合格……不知为啥,我又想起在宣
化女中报考军事干校被拒绝的一幕,如果现在再发生这么一幕,让我离开师文工队,
我承受得了吗?如果让我选择与翟团长结婚还是选择被迫离队,那我怎么办?想到
这里,我觉得自己最终作出与翟团长结婚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一想到结婚的日子马上快到了,我又不禁担心起来:我提出的条件翟团长
能照办吗?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结婚时怎么办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到有一天,
秋月跟别人背后说我,正好让我进门听见,我甚至觉得秋月是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见
的——

    “还是人家有本事,还没过门儿呢就沾上大团长的光啦!要不是靠个团长,凭
她那个出身,没准就不能上朝鲜呢!”

    那天我不知为啥没有像以前一样忍耐,而是反唇相讥:

    “我可差得远呢,人家又关心领导,常给领导洗衣服,又虚心求教,老是找队
长练琴,人家进步才快哩,都成团员了,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哩!”

    当时我是豁出去准备跟秋月大吵一架了,谁甘心总是当她的出气筒呢?她老鸦
啄柿子——专捡软的,咱可不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我都想好反击的话了,
她要再拿我结婚的事数落我,我就说:“那还得谢谢你呀!多亏你好心劝我嫁给翟
团长,我是听了你的话才沾上了大团长的光的!你要是觉得好,赶明儿我让翟团长
帮你也找一个,不然让王队长帮帮你的忙?”却不料,那天秋月听了我反击的话,
愣了一阵,忽然脸就红了,只悻悻一句:“人家只说你结婚是好事,怎么你就扯出
这么一大篇,挟枪带棒的!”说罢,秋月借故离开了。这反倒使我惊诧不已,搞不
清是怎么回事:一向说话不饶人的秋月,今天怎么反常不恋战啦?

    第二天,王队长就找机会叫住我,笑着告诫我,要我注意同志间的团结。他说
:“秋月是帮我洗过衣裳,也是好心嘛,你别讽刺她了,昨天她哭成个泪人儿,我
以为有啥大不了的,你们这些女孩子们呀!”我赶忙解释,说是她先拿我结婚的事
耍笑讥讽我,并不是我找她的不是。王队长说:“算啦算啦,我懒得听你们的车轱
辘话。噢,翟团长来过电话,说那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两天就要来接你去结婚了!
该喝你的喜酒啦!”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忽然觉得身边有动静,一只手悄悄伸进我
的被子。我知道这是睡在我旁边的春红。她的稍带凉意的手摸到我的胳膊,又移到
我的手上。我伸展开五指,与她的手相握,觉得她的手心有些汗湿。随着她的头向
我枕边靠近,我闻到她头发刚刚漂洗过发出的好闻的香皂味道。

    “喂,苦夏,睡不着?”她悄声问。

    “嗯。你怎么也没睡着?”

    “嗐,胡思乱想呗……”她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这也由不得我……”

    “也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感到她温软的身体
滑了进来。“咱睡不着,干脆聊聊吧……”

    我把身体向里挪动着,头也在枕上移开些,给她让出位置。她的头并排靠着我
的头,我觉到她的秀发触到我的脸腮上,痒痒的。

    “想不到,”她把嘴唇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个小丫头倒把婚结到我前边了
……结了也好,其他女的都跑不了这一步,都是早晚的事儿。在部队,女的少,像
医院的医生护士,机关的机要员电话兵,还有咱们文工队,有数的一些女同志,哪
个不被盯着?你哪里跑得掉!你说想自己谈恋爱找意中人吧,这总要有个时间过程
吧?还没等你有这种机会,人家早开始向你发动攻势啦!而且,最后咱们师这些女
同志找的都是岁数大的,为啥?部队有个规定,达到条件才能批准结婚,因为多年
打仗,未婚的老同志多,所以政治部规定,结婚必须是‘二八七团’,就是二十八
岁,七年营职,团职干部。当然这可是指男方,女的没太多限制。全国一解放,部
队招了不少有文化的年轻女同志参军,其中有一个不公开的意图,就是要为那些从
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干部解决婚姻问题。像咱们文工队,男同志肯定不满,大家私下
议论时,也对此有看法,但也没别的办法……”

    “春红姐,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有办法守得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呀,是出了名儿的刺儿梅,谁想掐,都怕扎手,可就苦了蔺有亮了……”

    “春红姐,说真的,蔺副团长人可不错,你别难为他了,我看你俩挺好的一对
儿……”

    “前些天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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