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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到了文工队,可不能娇气,要能吃苦,听领导的安排……”
我点头答应着。
“你帮我办点儿事——”
蔺营长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是一个粗白布小口袋,用麻线扎着口儿,还沉甸甸的。
“这里啥呀?”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包酥豆,”蔺营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交给文工队一个叫李春红的,李春红……”
“行。”我点头答应着,忽然又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咋不亲手交给她呀?”
“我得赶紧回营里,怕营里有什么任务。”蔺营长支吾道。
“蔺哥,”经过几天相处,我已称呼他为蔺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称谓挺喜欢。“别不好意思,蔺哥,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别胡说,”蔺哥摇头道,“还八字没一撇呢!”
说着,蔺营长又拿出一个挺厚的本子给我。我接过一看,见是个浅蓝色丝缎面印花硬壳笔记本。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本子。那个年代纸张挺贵重的,翻着笔记本里白亮发光的纸页,觉得这本子用来写字真有些可惜。
“送你吧。”蔺营长望着我,“这还是那一年,打太原,立了功,发的奖品哩。”
“谢谢蔺哥!”我很高兴。那时,我把本子珍重地收好。心想,也许可以用这个本子坚持记日记,把我从军的经历记录下来。
我跟着蔺营长走到村镇大路口,见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下,一口水井,井台上,一个穿军装,身材瘦小的战士在摇着辘辘把儿,一会儿,绞上一桶水,倒进挑担的木桶里。
蔺营长看见了,放慢脚步,喊:
“喂,王林!你个小和尚!”
“噢,是蔺营长?”被称为小和尚的战士抬起头,一脸羞赧。
“你们王队长哩?”
“在。”
“在哪儿?”
“队部。”
“你看她——”蔺营长指指我。
王林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一红:“我不认得。”又低下头。
“你脸红啥?怕啥?又不是给你相媳妇!”蔺营长逗趣,发现我也不好意思扭转过脸去,便正色道,“我知道你不认识她!这是我给你们文工队接来的新同志——”
“嗯。”王林老实地点头。
我发现王林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头上擀了毡,像是戴了一顶黑毡帽,哪儿有一点儿小和尚的影子?
蔺营长继续吩咐王林:
“王林,你领上她——”
“嗯。”王林答。
“把她交给王队长。”
“嗯。”
“就说是我给他找来的当家花旦!”
“嗯。”
蔺营长又对我说:“跟上王林去吧……”
“那……”我迟疑着。心想,倒了两趟火车,跑了三天,就把我交给这么一个只会“嗯”的小和尚?
“放心吧。”蔺营长看出了我的担心,“我电话里跟王队长讲好了……我得到大车连借匹快马,天黑前赶回营里去……”
我又看了看蔺营长,一时真舍不得离开。我明白,我的蔺哥,是惟一把我从这陌生环境与我的故乡和亲人联系起来的纽带。我有些担心,这一分手,联系的纽带会不会断掉?想到这点,我的双眼有些潮湿起来。
“别怕!记住,以后你就是革命军人啦!”蔺营长鼓励我,“再说,咱们还是在一个师里,以后总有见面机会。”
“再见,蔺哥……”我强忍着泪水,挥手告别蔺营长。我跟着挑着一担水的王林向村里走去,还不住回头张望。
“蔺营长——是你哥?”王林挑着水问。
“我管他叫哥,但不是亲哥。”我答。
“你俩长相还真有点像哩,”王林说,“说是亲哥,我也信。”
“你当过和尚?”我想起蔺营长和他逗趣。
“嗯。”王林答。
“为啥?”
“家里吃不上……”
“咋又当兵啦?”
“嗯。”王林又开始“嗯”了。
“你在文工队干啥?”
“打镲。”
“唱呢?跳呢?”
“也唱,也跳。”
“你挺能的吆!”
“瞎耍巴哩。”
“文工队缺人不?”我还是不放心。
“到了。”王林没有回答,而是引我走向街右侧一座宅院的门楼。
这是富裕人家的宅子,和我父亲土改前住的大宅有些相似:青砖门楼,黑漆大门,门两边有门墩、石鼓,进门有一座砖雕大福字影壁。
我跟着王林上石阶进院门。
“你等等。”王林让我等着,他挑着水进了院里的西厢房。听见西厢房叮叮哨哨掀缸盖和哗哗的倒水声。又响起女人的声音:
“快歇歇吧,看累着!”
我猜想那一定是房东女主人。一边打量着青砖漫地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正房右侧的一棵大柿树下也见不到一星枯枝败叶。
同时,我听到正房里传出一阵小提琴声。
王林从西厢房倒了水出来,把扁担和木桶放在墙根一块木板上,然后又对我说:“再等等。”便奔上正房台阶,敲门。
“报告!”王林喊道。
里面有人让他进去,王林才推开门走进正房。片刻,房门又开了,一个穿军装戴军帽扎腰带的女兵走出门,站在台阶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提琴,拤在脖子和下巴间,右手挥着琴弓。看了我一眼,她圆胖脸上的一双杏核眼儿就瞪圆了,她惊呼道:
“快看哟队长,串亲戚的妮子来啦!还挎着包袱呢!哈哈哈……”
她那一串清脆的笑声,刺得我脸发烧了。我真后悔为什么把本来背着的像背包的包袱从双肩卸下,而挎在了臂弯儿里。这不,招来人家的笑话了。
好在这时屋里响起喊声:
“快进来进来!我看看蔺大个子带来个什么仙女?”
王林也从屋里闪出,向我招手。
我迈步上台阶。王林殷勤地接过我的包袱和布兜。拿小提琴的女兵侧身让开。我走进去。
进了堂屋,见正面一只硬木雕花八仙桌,一边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后一副条案,墙上一幅中堂,画的是刘备三顾茅庐。条案上没有置香炉帽筒之类,倒是摆了些铜钹、号角之类。靠隔扇地上还放着两只大黑漆箱,一只箱子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我看看我看看——”从右侧隔扇门处,里屋闪出一位军人,正双手扣着皮腰带,好像是为了接待我才刚刚系上的。他一副国字脸,点着几颗浅麻子。脸紧绷着,不苟言笑。
“这是王队长。”王林介绍。
我面向王队长弯腰鞠躬,之后不知所措。
王队长两手拇指插在皮带里,围着我绕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我。
“我早就知道那个蔺大个子是个山药蛋,他懂什么算是漂亮演员?这不是又带来个孩子!把我当成儿童团团长啦!”
我站在那里,搓着两手,窘得可以。
“够俊的嘛……”王林插了一嘴,似有些为我打抱不平。
“要是下巴没那么尖……”拿小提琴的女战士也在一旁研究着。
“你个小和尚也知道啥叫俊?”王队长奚落王林,“就她这标准,我到唐山一招手就呼啦来一个连,你信不信?”
“不信。”王林梗着脖子。
“准跟蔺大个子沾亲带故的,八成是个表妹,看那高鼻梁,跟蔺大个子一个人似的!你说说吧,叫什么名字?”
“辜夏。”我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水回答。
“苦夏?”王队长笑道,“这还没到夏天,人也不胖嘛,挑食吧?”
“我姓辜,古辛辜。我出生在立夏那天,我爸就给我起了个辜夏。”
“看,还是苦夏。”
一旁拉提琴的女子笑了起来。
“多大岁数?”王队长又问。
“十七。”我报了虚岁。
“准是虚岁。”王队长说。又问,“哪儿的人呀?”
“宣化。”
“宣化?你们听听,宣化?谁不知道蔺大个子是宣化人,一辈子吃不饱,饿、饿的①,①宣化方言,把我说成“饿”音。一张嘴就吐山药蛋?你还真不是宣化人!”王队长这一说,我倒真佩服他了,口音把得真准。
“我父母亲都是北京人,我的口音……”我解释道。
“我说对了吧?”王队得意地笑了笑。“你要真是一口山药蛋,我让蔺大个子把你领到他营里喂马去,我文工队一水儿的标准国语!”
说实话,王队长的普通话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县人,说得一口深县普通话。
“不用问啦不用问啦,问什么我这是!”王队长又绕着我转了一圈,“家庭成份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成啦,冲你这个出身,我们收下你啦!我们就是要改造地主资本家的少爷小姐的。蔺大个子算是欠下我一顿酒饭啦!”
“谢谢队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秋月,”王队长吩咐拿小提琴的女子,“去叫你们分队长来这儿领人!”
“队长,你还没问问她会啥呢?”秋月提醒队长。
“先放你们队吧,啥也不会我也得收,要不蔺大个子那头驴又该嚎啦!去吧!”
拉提琴的女子放下琴,出屋,还回头问了一句:
“琴还没练完呢?”
“再找时间教你吧!”王队长挥了挥手。
接着,王队长瞪着眼睛骂开了:
“我说你个小和尚又念啥王八经哩?入定了?跟个磨盘似的!还不快给新来的苦夏同志倒杯水?让人家坐下?”
王林似被一根弹簧弹起来,赶紧找来一个竹皮儿暖瓶给我倒水,一边说:
“快坐,坐,苦夏大姐。”
我一边在椅子上轻轻坐下,一边想:这“苦夏”的名儿算是给叫定了。管它呢,苦夏就苦夏,反正这称呼倒也符合事实。确实,从小时候,我母亲就常唠叨说:小夏这孩子苦夏,年年都苦夏。
只听王队长又吩咐王林:
“你去告诉邱干事,让他抽空儿给苦夏上了花名册。”
“嗯。”王林垂手而立。
“让他上报军务科,好给苦夏从军需科领被装,把她那长袍换下去!”
“嗯。”
“还有,你得先给苦夏借套被褥——被装发下来之前先将就着用……去找那个女房东吧,只要你小子去,那女房东连她闺女都肯借给你!”
望着王林离去,跟逃走似的,王队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起来。
王队长潇洒地掏出香烟,点火抽烟。
现在,堂屋里只剩我一个新兵了。我在等待王队长即将开始的训话。
“我是队长,你知道了,我叫王统之,统之知道吗?笼而统之的统之——文工队我就可以笼而统之,你也要被统之。你刚来,要学的东西很多,什么都不会?不要紧!只要记住一条:听领导的话,你什么都能会!军人就讲个服从命令。服从是
啥?就是听话。只要听话,很多知识、本事我慢慢地教你……刚才走的那个秋月,就是在跟我学小提琴。以后你也可以学,要吹拉弹唱,样样学会,一专多能……”
我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挺直腰听着。心想:遇到好人了。
果然是蔺营长托付的人,真是不错呀!
就在王队长热情地讲着,讲到嘴角快要积起白沫儿的时候,王林抱着一卷铺盖回来了。
王林刚把铺盖放下,院里响起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的吵嚷声:
“王队长,我们分队长廖沙不在。秋月说来了个叫苦夏的,我来领人吧……”
脚步噔噔响着,进来的却是一位身材颀长面目清秀的女子。二十多岁,一身刷洗得黄里发白的棉军衣,干干净净,精精神神。领口处露出窄窄一条衬领雪白的边儿,衬得长脖子、瓜子脸更显得白净。挺胸昂首的,透着一股子英气。
一见来人,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歌舞分队副队长李春红同志。”王队长将来人向我介绍。
“李春红?”我心想,这么快就见到了蔺营长的心上人啦!果然,蔺哥有眼力。
李春红笑着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手。又伸手爱怜地摸摸我的脸:
“瞧瞧这么个小美人儿,我一听秋月说是个小人精儿就觉得是个美人儿,真猜对啦!王队长咋这么开恩,把她分到我们分队?还不留乐队当你的嫡系?”
“我从来不分什么嫡系不嫡系。一概都是革命同志……好啦好啦,李春红同志,把苦夏领走吧……”
“您就是李春红同志?”不知为啥,我忽然决定把蔺营长托付的事情现在办妥,于是从布兜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众人莫名奇妙。
“这是蔺营长让我交给您的——”我把东西交到李春红手上。
“啥东西?”王队长上前一把夺过,打开口一看,撇撇嘴说,“酥豆,你说蔺大个子多不是个好材地,送啥不行,弄点烂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