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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画牡丹的太多,惟恐别人不晓得你要表现牡丹富贵的意图,画得像被窝印心一样,此种俗不可耐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
什么是传世之作?即接近本质之作。一件艺术作品,越接近它表现的那个事物的本质,它留下来的时间就越长。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有本著作叫《艺术哲学》,他把这个问题讲得很清楚。丹纳首先说的是今人与古人的区别在于复杂与简单。他说古人门户直对田野,古希腊衣着,男人无袖短背心,女人无袖齐脚长衫。苏格拉底赴宴才穿便鞋,平时则一双赤脚,接近本色。明嘉靖唐顺之为文坛唐宋派领袖,他有句名言叫“开口见喉咙”,讲的也是直写胸臆,所为本色。由此看来,无论中西,古人讲究的是不加粉饰的简约之美。
丹纳认为,一个特征越固定越不易变化越重要。一个生物,总是由原素与配合两部分组成。原素是固定的、内在的、先天的,配合则是浮表的、外部的、派生的。以人为例,不变的是构成民族的(包括种族)特性,这是本能,存在于血中,并与血统一同传下去。至于浮在人表面的持续三四年的生活习惯与思想情感,或者哪怕是存在于一个历史时期的同一精神状态,都属配合,都在变化之中。
就我国戏剧而言,京剧语言与程式特征最接近中国戏剧的本质。而一些地方戏总是掺杂了地方小歌剧的成分,纯度较之京剧,相去甚远。所以,京剧的形式要固定下来。同样的,齐白石的虾最接近虾的本质,郑板桥的竹最接近竹的本质。
丹纳认为,文学价值的等级,每一级都相当于精神生活的等级。即是说,取决于那个特征的稳固的程序与接近本质的程度。
他列举了三个类型:
时行文学。它与时行特征一样持续三四年或更短。
另一些作品有略为经久的特征,它随着那一代人的精神特征的消失而消失。
然后,丹纳列出第三个类型的几部作品,说出他的赞美。
《鲁宾逊漂流记》——表现地道的一个英国人,猛又倔,固执,有耐性,不怕苦,天生爱工作,经受得考验,代表人类全部发明的缩影。
《堂·吉诃德》——为人类经久的典型之一。英勇,了不起,想入非非,体弱,老是挨打,有头脑,讲实际,鄙俗放荡的粗汉。
由此看出,伟大的作品均表现一个深刻而经久的特征。这类作品比产生作品的时代与民族寿命更长久,它们超出时间空间的界限。
再如《神曲》,描写人离开了短促的尘世,周游超自然的世界,虽则是神秘的幻觉
,但在当时是理想的精神境界,有如桃花源记。
还有《浮士德》,表现人在苦痛挫折中不断窥见那个意境高远的天地。
我国的《红楼梦》同样是一部经久的伟大作品。曹雪芹真是一把解剖女人的手术刀,他揭示了中国女性的本质。这种揭示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成为永恒。一方面,曹雪芹从林黛玉身上揭示了理想女性本质的一面:聪明美丽,争强好胜,性格反叛,体弱多病,使小性子,怄气(宝黛的恋爱是一连串的不断怄气加无休无止的对天发誓),看一切男人不起(说八贤王赠的东西是什么捞什子,宝玉当然因此高兴,认为天底下他是黛玉最爱的一个),看不起功名也不要宝玉去追名逐利(当然就减了宝玉的许多压力)。另一方面,曹雪芹又从宝钗的身上揭示了现实女性本质的一面,一样的聪明美丽,知书达礼,对丈夫有妻子的一面,亦有母性的一面,忍辱负重,举案齐眉,劝宝玉读书上进,求取功名。
如果反过来,将黛玉变成现实的妻子,则她原来所有的长处都将变成短处。而若将宝钗归于理想一类,则她亦缺乏想像力。钗黛相加,正好是中国女性的本质。
丹纳在涉及绘画时说,造型艺术的各等不同的价值,每一级都相当于人的特征的价值。他举例说,最低的一等,是不表现人而表现衣着,以迎合时尚。次等的,他的才能不在艺术本身,画意少而文学性强(情节性绘画)。情节性是文学的主要功能,而不是造型艺术的功能。任何艺术,一旦放弃自己特有的、引人入胜的方法,而借用别类艺术的方法,必然会降低自己的价值。第三等,造型艺术。造型艺术即造型的美,因为造型的美最接近造型艺术的本质。在我们中国绘画上,线描最接近人物画的本质,皴法最接近山水画的本质。
艺术史即风格史,风格即形式。一切艺术的突破,都是形式的突破。一切艺术的发展,都是形式的发展。我在广州十年做的一件事,就是试图将传统中国画从固有的形式中走出来,带入现代。
中国绘画以宋代划线。这是我2000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的研讨会上提出的。回顾中国美术史,宋以前是从无法到有法,是个寻找绘画表现方法的时期。至唐代,人物画的技法已基本完备。到宋代,山水画的技法也已基本完备。宋以后就是要从有法到无法,进入破法的时期。为什么说明代山水式微呢?因为那时的画家一是因袭前人,二是还想找新的皴法。只有到了民国时期的黄宾虹,他才将这个皴法解放出来。我将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称之为无皴法或反皴法,实际上是有了一个全新皴法的出现。黄宾虹将传统的表现客观对象的皴法解放出来,赋予了笔墨独立于形之外的审美意识。
这种思考让我在创作实践中找到了一条人物画的出路,我称自己人物画的线描为反线描。它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传统人物画线描的本质继承,二是让线描的实际操作功能与审美功能获得更大的解放。传统人物画的线描还是重在表达客观对象,这是对主观情感抒发的制约。我现在追求的线描,它要具备三个功能:一是部分地表达客观对象;二是线描应具有离开形的独立审美价值;三是线描要在整幅作品中取平面分割的作用。
为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回到简约的审美格局,亦即回到秦汉。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说,爱因斯坦追求的是自然界中尚未发现的一种新的美和简单性。将线描从众多的技法中抽象出来,简化出来,充分表达线描最自由的美,这样方可接近中国绘画的本质。当然,以上讲的线描的三个功能中,其独立审美价值最难达到,所谓一辈子追求的乐趣也正在此。我们说中国画家大器晚成,指的就是这个追求。这个线描的独立审美价值,我再讲具体点,实际上是讲究的随便。中国绘画恰好是要用一种随意来出现,是不经意的经意。忘乎所以,大丈夫格格不入,才是最高境界,但决不是乱来的,讲究在质,随便在形。讲究是里头的,随便是外头的。讲究是看不见的,随便是看得见的。什么厚积薄发,什么信手拈来,什么四两拨千斤,都是这个意思。这不但是艺术的哲学,也是生活的哲学。在生活中,一个人他极讲究,拿出来的又是随便,这是最可爱的。齐白石在一些作品中解决了,黄宾虹在一些作品中也解决了。你读庄子,他也是在寻找这种境界。苏东坡“河边挑水洗菜,又过一日”的妙语也是到了这个随意的境界。但进入这种境界的人终归是少数,中国画家要达到讲究的随便,需要去除杂念和功利,获取纯粹与自由。屋下架屋,婢作夫人,追名逐利,哗众取宠,那是根本背道而驰的。
还是回到中国绘画,回到谈笔墨。笔墨是文人画对中国绘画的贡献,并将其作为中国绘画的审美标准固定下来。这是一份宝贵的财富,它好比大树的根,一切中国绘画的创新无不是在根上长出的新芽。那么,什么是笔墨?对笔墨的论述,先贤留下的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以为,所谓笔,即是骨;所谓墨,即是肉。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同,它是由骨画到肉,从里画到外。骨在一幅画上好比砌屋搭架子,要撑得起才能糊墙盖瓦。一幅画完成后,看到的只是外面的肉,骨是藏在里面的。但优秀的作品,骨的力量要明显的感觉得到。中国画的骨法用笔讲究逆、涩,讲究藏而不露,有一种苍凉感。用墨太浸,则如人的浮肿;用墨太干,则如人的枯槁。这是很有味的事,实际上对笔墨的审美要求和对人的审美要求是一回事。画家笔下的笔墨追求,是和他对自己理想人格的追求一致的。所以尼采说,美是对自身的崇拜,美的原因在自身。
笔墨的要点在“风”(风韵、风致、风神、风度)。风即情感。生风即有情感,作品才有品格。风,统称为“风骨”。一个人有风骨,他就“活”起来了。一张画有风骨,便会神采奕奕。风是儒家的气,老家的道,屈子的情,三者结合尤以情为重。讲到儒家的气,气分两种,一是骨,骨是静止状态的气;另一个是势,势是贮藏能量的气。二者合起来便是骨势。一幅作品有骨有势,它就蕴藏了巨大的生命力。绘画讲究气,讲究王者之气,讲究如孟夫子说的浩然之气。袁宏道说徐渭胸中有一股勃然不可磨灭之气。我在一篇散文中讲到八大山人的静气,如大洋之暖流,并不扬波。气兼有道德与生命,精神与物质。
静气尤为重要。静中生风是笔墨的要义,亦即含蓄。比如描绘舞蹈,你若为生风而生风,那反而生不了风,只会显出张扬外露的马脚。如果你画得安静,便会生风,因为一切舞蹈都是静止状态的转换与连贯,你描绘到了运动过程中静止的一瞬,自然风情毕现。
同学们提了许多问题,由于时间关系,我只能利用课余跟大家交换意见。这里有一个问题,让我讲讲文化的全球化,我愿意就此回答。全球化如今是个热门话题,随着经济全球化,文化的全球化也提出来了。我看这至少是个好事,说明大家还看得起文化,不至于冷落到无人问津。我的意思是,艺术交流、文化规则、市场管理可以全球化,艺术创造则万万不能全球化,艺术只能个性化。艺术创作若全球化,只能导致艺术的共性化、雷同化,这是违背艺术创作的规律的。市面上我们听到的文化全球化,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例如电影,实际上是好莱坞化。文学创作也无非是诺贝尔化。幸好美术方面没有好莱坞诺贝尔,否则,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我比较喜欢伊朗电影,像《白汽球》、《新鞋子》、《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这些个影片里保留了人类最基本最原初的道德操守,而且没有丝毫的说教,只是静静地轻轻地抓住了你的心。好像这些片子投资也不会多,但票房应该不低。他们走出的是与好莱坞完全不同的路子,很值得中国电影界借鉴。那个《海上钢琴师》也拍得很好,那位琴师岂止拒绝全球化,他甚至拒绝融入主流,他惟一需要惟一要保留的,是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不能想像离开那片海那个船还会有愉快。
有人说,中国画很难进入国际市场。我不知道这个判断的现实依据是什么。齐白石不是获了国际和平奖吗!而且,我要告诉大家,有史以来,再优秀的文艺作品,它的欣赏者只能是一部分人,你不要寄希望让全世界人民都对你鼓掌。作为中国画家,作为中国绘画,首先是为中国人民服务的。在这里,我们要先讲中国绘画的中国化。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中国人都喜欢中国画,中国画实际上就占有了世界最大的绘画市场。
在此,我还要提醒大家,中国画家千万不可丢掉自信心。中国出了齐白石、黄宾虹,这是很了不起的事。由于他们以及他们的先贤,才构成了中西两大派别艺术的格局。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谦虚可言。相反,我们需要的是大骄傲,是中华民族艺术的大骄傲。
德加和芭蕾女孩
? 吴 生
1874年,巴黎作家埃德蒙·康考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我一整天都在那个名叫德加的画家的画室里度过。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现代生活中有这么多花样,他偏偏挑选的是洗衣妇和芭蕾舞者……这是一个白色和粉红色的世界……的确是表现那种苍白、柔软色调的最佳选择。”
这一年德加四十岁,芭蕾舞者将是他未来生命中描绘的主要对象。
康考有关“洗衣妇和芭蕾舞者是表现那种苍白、柔软色调的最佳选择”的看法是准确的。
德加自己稍后对他的经纪人阿布罗·福拉说:“人们叫我‘跳舞女郎画家’。其实,我的主要兴趣从来都不在她们身上。我关注的只是捕捉她们的动态,画出漂亮的衣裳来。”
德加陶醉于绘画中的优雅和色彩中的魅力。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梦想成为像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那样的画家。他也果真重现了十八世纪法国大师夏定(Chardin)那种顶峰水准的粉笔画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