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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 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四 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 他? 贵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四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 我不信,不,不像。 贵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 为你同-- 四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 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 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 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 ,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 ?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 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 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 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 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 还没完? 贵 这刚到正题。 四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 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 四 (变色)什么? 贵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 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 太太要她来? 贵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 哦,天!您别吞屯吐吐地好么?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四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贵 这次不对吧? 四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贵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四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 ,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四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 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 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 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 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 她会怕谁? 贵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 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 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 ,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 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 怪,她下楼来了。 四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 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 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 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 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 ,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 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 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 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 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 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 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 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 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 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 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 (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 (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 水来? 四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 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 谁说要搬房子? 四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 繁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 ,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 不,楼上太热(咳)。 四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繁 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 上了。 繁 (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 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 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 大概是很忙。 繁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 我不知道。 繁 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 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 谁? 繁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 我不知道。 繁 (看了她一眼)嗯? 四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 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 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 (斜看着四凤)嗯! 四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 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 他又喝醉了么? 四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 谁说我要吃药? 四 老爷吩咐的。 繁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 就跟您煎上。 繁 煎好了没有? 四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 您喝吧。 繁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 我。 繁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 倒了它? 繁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 它。 四 (犹豫)嗯。 繁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 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 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 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 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 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 是你母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