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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女儿和外孙女相继定居北美,梅娘有了更多机会进出国境。在与美国、加拿大、日本的对比中,梅娘时时关注的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区别,留意并分析着自己祖国的差距。在梅娘致丁景唐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忠诚老实运动、肃反运动还是一种感情上拷问的话,“反右”则是思维与心灵的磨难了。”〔4〕确实如此,经过了“反右”至“文革”二十年磨难的国人,真的很难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即便是在思想解放的今天。对此,梅娘曾经身受其害,而今更是忧心忡忡。她忧心于青年“受‘不是白就是黑’这种教育比较深”〔5〕,更惊愕于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非黑即白的两极论”仍“阴魂不散”。这是一种深刻的沾满血泪与痛苦的批评。在体验过中美两国知识阶层不同的收入与消费状况后,她深有感慨地说:“知识与所得不等价,如何前进!‘特色’不能用滞后来诠释。”〔6〕八十五岁的梅娘耳聪目明,每天坚持读书看报看电视,她的散文和书信有时就是本大事记,从美国导弹击中中国驻南使馆事件、9·11事件给美国带来的影响到2003年春季的“非典”、加拿大的税收制度、不收个人所得税的巴哈马国情、美国的硅谷和赌城、西方圣诞节的习俗等等,涉猎广泛,有意思的是读着梅娘的文字,我甚至会不自觉地从中寻找有关北京天气情况的言说。如同当初的选择大陆,半个世纪后,梅娘对这片曾带给她羞辱与磨难的土地仍是痴心不改。她关注的焦点及那些振聋发聩的卓识无不出自梅娘对祖国的一片拳拳爱心和深入骨髓的民族之情。
梅娘跟义子侯健飞很谈得来,他们时常讨论人格修养问题。梅娘觉得自己精神气质中有很多“侠”的素质,她说:“任何社会都没有绝对的公平,‘侠’就来调剂这种反差,行侠仗义,是弱势草民的盼望所在。”在可以讲话的年代,梅娘有一种“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士风范。她就像一块熔岩,什么不平都会使她燃烧,就是这个动力,驱使她笔耕不辍。至今梅娘仍难以控制自己对丑恶的厌恶与憎恨,说起来这不大像老年人的心态,但她以此自豪,甚至庆幸七灾八难之后,自己还能愤世嫉俗,没有半点媚骨。
任侠向善的梅娘是高傲的,但同时也是求实的、具有现代观念的。出身于富商之家的梅娘,耳濡目染,一笔经济账该算则算。面对市场和市场性格,她从不自命清高、忸怩羞涩。她说:“与人合作时,先把所得讲明,绝不扭扭捏捏。这是市场性格,我不但认同而且赞赏。”由于父亲的言传身教及个人的品德与学识修养,梅娘在言利时同样强调道德取向:“生财无可厚非,但要取之有道,绝不坑蒙拐骗。”正是那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7〕。她憎恶那些将假冒伪劣、坑蒙拐骗带到国外去的人,提倡“以道计利”。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出现了既有人觉得梅娘吝啬、精于算计,也有人认为梅娘大气仗义的“矛盾”现象。事实上,行善而不耻于言利的梅娘才是生活于现实中的梅娘,才有了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人间气。
见梅娘前,我就听丁言昭说梅娘的信写得很青春、充满活力,她还告诉我“梅娘电话里的声音就像年轻人一样”。八十多岁的老人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在我是一种意外。认识梅娘、了解梅娘后,我又觉得这样的梅娘才是正常的。梅娘非常欣赏苏东坡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并将其诠释为“诗人的少年狂,是种青春的心态,是多种年龄段的重叠。任何一个具有情感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过着多种年龄段相重叠的生活,这是生命的旋律,是生命的弹性”〔8〕。她常说“生活就是要流光溢彩”,她渴望在和谐的社会里拥有饱满绽放的生命。
我敬重梅娘,不仅因为她是作家,是个“历史人物”,更在于她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我一再被梅娘书信中那些生命恣肆的联想所打动。她说:“那种大红的特别照眼,我总联想起朝鲜姑娘咏唱的金达莱,那寄托思念之情的娓娓音韵,以火红为底色,直扣心扉,开得那么恣肆,昭示你,生命就该这么度过。”〔9〕2001年春季,身在加拿大的梅娘特地去美国西雅图见《逆风飞扬》的策划兼责任编辑甘琦。在写给张泉的信中,她坦陈自己的想法:“要是二十年前结识她,生命该是另一番景象吧!”甘琦是北京出版界赫赫有名的大腕,梅娘的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同一封信中,梅娘继续写道:“亲爱的朋友,是你的研究,驱走了我心中的卑微,我证实了我无悔的青春……你助我完成了一次我生命的升华。”〔10〕上世纪四十年代,梅娘的小说是畅销书,仅小说集《鱼》半年时间就印行过八版,与上海沦陷区的张爱玲、苏青并称为“沦陷区三剑客”。我想岁月的尘埃永远无法掩埋那曾经恣意怒放的生命留在梅娘心底的印痕,她渴盼生命再次的绽放与升华。1997年9月,张泉选编的《梅娘小说散文集》的出版,意味着梅娘的文学生涯半个世纪后终于又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她热情的天性与饱满的生命随着研究的开展真的再次恣意绽放起来。
梅娘以小说知名,但她内心却是充溢着流泻不尽的诗情画意。女性的浪漫与纤细给她晚年的独居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无论国内国外,也无论环境优劣,她不仅擅长从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寻到生活的情趣、触发细腻的生命感悟、享受生命的馈赠,更善于从容地将这些令人欣喜的美妙发现以轻灵活泼的语言诉诸文字,传达着细微而博大的宇宙情怀。梅娘非常爱花,那天去看望梅娘的时候,我们特地带了一大束鲜花。见到鲜花的一刹那,梅娘像孩子一样高兴,她连连说“这么多花啊”,“真好!”“真美!”她的爱花与别人不同,那里有更多的灵气与人生感悟。一次,刘索拉送梅娘三只天堂鸟花的剪枝,梅娘说:“那个匍匐在杏黄色花瓣上的暗紫色花蕊,真像两只晨醒的小鸟,用尖细的淡黄的小嘴互相酬答啁啾,杏黄、暗紫、苍绿,颜色的组合大胆而神奇,正像生活中不意出现的喜事一样,带来了一串隽永。”还有一次,别人送来了几棵罂粟,已经开花了,眼望那婷婷中的艳丽,梅娘心里想的却是“它是在制造毒品”,生活也一样,如果你被表面迷惑,你就上当了。与爱花的情趣相比,梅娘更爱大海,海的无垠与变化、海的温柔与壮观最贴近梅娘的天性。到海上看日出,对她来说更是热烈与沉潜的交融,一种无形的心灵陶冶。日出之际,凝视那轮金球,缓缓升起,霞蔚云涌,梅娘真的感到心情怡然,宛如佛境。
就是北京的风沙、严寒与酷暑,甚至“非典”时期各单位大院的“封锁”,梅娘一样能从中幻化出人生的哲理。她说:“假期中,风来了,沙也来了。从窗纱渗进来的细沙,擦去一层,又覆上了一层。正像生活中的琐细一样,擦也不尽……风扬着沙、沙随着风,完全是种躲不开的困扰,使你无可奈何。”〔11〕“北京天又转暖,而暖气就变得烫手了,中午需要开窗,让凌厉的冬之风吹进来。这就是生活的五味瓶。”“躲在空调之下,背离了自然,也隔离了社会。事情就是这么尴尬。”〔12〕2003年春季“非典”时期,可以说是人心惶惶,经历无数风雨的梅娘却是心平气和,怡然自得,她只是觉得“一切交往都停止了,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晨对骄阳,晚送落霞”,她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民间说部《三侠五义》,感受着深厚的民族情绪的滋养。梅娘,这个充满诗意与浪漫气息的笔名,纵然再多几次看到申明是“没娘”谐音的说法,我亦无法抹掉它内含的清坚。这样的梅娘永远是年轻的,她有一颗赤子之心。在温哥华,她特地跑到郁金香的花圃,傍着黑色郁金香,照了一张相,为的只是向张泉证明郁金香真有黑的。看到漂亮的结有果实的海草也想着给朋友家的鱼缸带回去一棵。这些想法和做法是那样天真稚气,让你丝毫嗅不出岁月和身世的凄迷惨淡。
梅娘一生关注人的生存品质和命运,她认为“现代化最重要的是人的现代化”,她能坦然接受历史给予个人的磨难。她对柳青说:“怨天尤人是侏儒的思维,我自豪能清醒地对待历史”,又说“历史使我成了符号之一,我只盼望读者能认同我,我就很知足了”。如果说晚年梅娘还有什么奢望,我想“向社会索求理解”、“为世态的改善添砖加瓦”该是她最大的心愿。为此,她甚至对年轻时发表的几部作品如《蟹》、《侨民》、《傍晚的喜剧》、《小妇人》等作了修改,其中明显渗透着一种为获得今日读者的理解而付出的“去殖民化”的努力。当有学者直率地提出应尊重历史原生形态、保留时代痕迹,给后人留下了解沦陷区人民复杂精神历程的作品,“梅娘不必隐藏、否定自己”的意见时〔13〕,梅娘以她的谦逊与包容坦率地说:“《侨民》的修改,反映了我的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我在极力洗刷我的汉奸文人,其实这没必要,很愚蠢。”〔14〕记者尚晓岚在她的访谈中写道:“我告诉梅娘,我们大学时学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有一段文字评述了她的创作。老人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她竟激动得仰面向天,喃喃自语。”我理解梅娘这种激动难抑的反应,因为重新获得社会的认可是忍辱负重的梅娘深埋心底几十年的期望。这篇访谈还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收束:“她心里压的东西太多了,而且已经不愿再说。”〔15〕是的,几十年风雨坎坷苦多乐少的日子怎能没有伤逝的情怀呢?
一旦有了真正的理解和温暖时,梅娘也会倾吐她郁积多年的心迹:“不幸的是:时代没有这样的雅量,领导从属着潮流,想当然地断定我们这些富贵中人士不可能真心闹革命,这个判定对我的伤害之深,常常是我噩梦的主旋律,想抹也抹不掉。”“我不讳言,这一系列的整肃,给我一心报国的初志带来了多么大的侮辱与伤害。我惧怕一个又一个的书记,他们不单是在执行政策,而是在推波助澜,使得政策的理念变得愈加荒唐。”〔16〕她甚至向未曾谋面的“景唐乡兄”述说:“老男人可以找年轻的女人做朋友,作陪伴,世俗允许这个。老女人要找年轻的男人作陪伴,那是准天方夜谭。独身的这半个世纪,尝尽孤独,充分领略了这个民俗的况味,我是女人,而且是老女人。”一股不平之气于此尽皆宣泄,还是当年的梅娘,有着明确女权意识的梅娘。对照《一封未寄出的信》,我们或可对梅娘的心境有所了悟。梅娘,这个曾为解除妇女困境而呐喊的女人,对妇女那积累至今的苦境深有体会,她希望在平等的基石上男女并进。晚年梅娘,一如她的早期作品,席卷着生活的热气贴近你,让你更能理解这个有着真情与凡人血肉、历尽沧桑仍是书生本色的女性。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这是梅娘喜欢的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句诗,那种洒脱浪漫的青春气质仍不时闪现在梅娘的眼中。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寒霜,梅娘仍在以她那支温婉清丽、青春蓬勃的妙笔描述着生活,回味着友情。
注释:
〔1〕惠沛林:《朋友》,陈晓凡编选《又见梅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页。
〔2〕〔4〕〔6〕〔7〕〔8〕〔9〕〔10〕〔11〕〔12〕〔14〕〔16〕《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68、181、218、274、294、237、260~261、182、191、201、183页。
〔3〕张泉:《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页。
〔5〕邢小群:《人间事哪有这么简单》,原载《书屋》1998年第6期,收入《又见梅娘》第112页。
〔13〕朱月华:《历史重建中的迷失——梅娘作品修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1期,第116~138页。
〔15〕尚晓岚:《梅娘徐徐进入现代文学史》,原载《北京青年报》2001年3月13日,收入《又见梅娘》第138页。
大人德同小儿戏
——论胡兰成兼驳柏桦书
? 朵 渔
在网上读到诗人柏桦的文章——《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仅看题目,已吃惊不小。且不说胡氏与杨键是否具有可比性值得质疑,但就“汉语之美的两极”这个立论,已够大胆。其在结论中说:“他们从各自的命运出发,在各自的人生经验中将汉语单纯的美推向极致,并使之形成一个互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