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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百华灯下随笔
二○○○年第一期《读书》读完了,里头有几篇文章是被思想界朋友称作“新左派”的,这可以看作《读书》近几年价值趋向的延续。由许纪霖先生的文章开始,思想品质渐获我心,而秦晖的文章更是用心血良知凝成的了!无论如何,今后还得看《读书》的。只是希望摩罗先生的补白文字,今后能写得更好些。
摩罗补白文字的题目是:《警惕完美主义倾向》。文中说,丁学良指出,“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对民主政治怀有过于理想化的期待,认为一旦在中国实施了民主政治,目前中国的诸多弊病即可获得解决”。摩罗说,民主政治“不是没有缺点,而是缺点少一些而已”。因此我们要“追求、捍卫”民主。但“中国人文化心态上的完美主义倾向是十分可怕的东西,它是专制主义重要的心理根源”。因为“最好的东西世界上只有一个”,一旦得到便“不能批判”,这就有了“排他性”。所以,“对民主政治持过于理想化的态度,不可避免地为专制主义准备了土壤”。
首先我对摩罗先生对“缺点少一些而已”的民主政治,持“追求、捍卫”的“文化心态”表示认同,虽然我还没见过这“缺点少一些而已”的“东西”,但既然缺点少些了,当然就是一比较不坏的东西。假如果真不仅是“缺点少一些而已”,而且有了基本品质的改善,那想必我的认同就更有了出乎摩罗意料之外的欣慰了。
民主固然有缺点,这不仅对骚扰了莱温斯基的克林顿而言。如果摩罗先生跟在邱吉尔的名言和英国那句谚语后面,对彼邦民众来一句“警惕完美主义倾向”,还是颇有客座传道意义的。可他告诫的是在“文化心态上有完美主义倾向”的中国人,这岂不是告诉池中的鱼小心别让火烫着么?摩罗先生的慈悲心肠当然是感人的,但到底还是过于幽默了些。谢泳讲,没尝过民主滋味的人没资格数落民主的坏处,而应当多说说民主的好处。诚哉斯言!我理解这是谢泳的一种“实践论”觉悟。
至于“专制”,自然有其“土壤”,也似有定论的,摩罗先生当然可以翻出新说来,可我实在想不通,这“土壤”居然可以由“对民主政治持过于理想化的态度”准备。如此说来,专制不就“神女应无恙”了么?可专制何尝有一刻接纳过民主政治的理想(遑论“过于理想化”)?摩罗先生的逻辑无异于谓“冰炭可以共器”,哪还有什么专制、民主的界限?同样从“实践论”说话,什么叫“过于”?肚子还饿着呢,你怎么知道饿汉对食物的想念“过”还是没“过”?
说到“中国人文化心态上的完美主义倾向”,我当然从一些书上了解到,据说有一类人耽于幻念,或者说是精神生活主要在非现实状态,剖分又有“有病”与“无病”也即正常两种。“无病”一种盖因现实多痛,而有了宗教心思,所谓彼岸、天国、上帝主宰的世界是完美的。如此说来,中国人该有特别发达的宗教文化,但这说不通,因为包括摩罗先生都说中国人多“怪力乱神”,而少信仰。那么既说文化,“完美主义”该见于文史哲了,我与摩罗先生年龄相若,有大致相同的人生际遇,与“博大精深”无缘,翻例如钱钟书的大本本有困难,发言权只有放弃。乱说一句也无不可——既无发达的逻辑与起码的科学精神,“完美主义”空言还可,成“倾向”就不可能了。这样,依据怕只能循“道在屎溺”的微言大义,到生活中找。我找到的除了一大堆漂亮话,还有就是一大堆丧气话,诸如“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好死不如赖活”,鲁迅先生早编过“大全”了!难怪有人说此间的“丑学”、“反美学”写得比“美学”出彩好看,大概可以作为“完美主义”的一条证据吧。
我赞成少用“宏观叙事”的文学办法“创作”。倘贴近“大地”(转借张炜的“圣洁”字眼)观察,相对主义、蒙昧主义、庸俗经验主义、自欺欺人的种种主义都泛滥成灾了,怎么倒跟在丁先生后面耸人听闻起来了呢?读过《耻辱者手记》《自由的歌谣》的我,当然感到吃惊。我有一个很没有文采、也没什么学问,因而很笨很迂的原则,那就是说话写文章尽量做到不让腐恶占一点便宜!基于村民自治有法不行,被刘智峰夸为“第七次革命”(此间的“革命”、“解放”已成口舌之事)的精简机构出现回流(有些省的部委竟公然通过巧设机构不减反增),经济反改革明目张胆,改良的技术性“新政”深为上下掣肘所困等等事实,我便益觉书房里的摩罗不为饿愁,反为饱忧了。
我希望摩罗先生说的对自由民主取完美主义的态度,不可避免地为专制主义准备了土壤,不是在无的放矢,不是在发明方的圆可凿的技术,更不是出于纯粹个人化的奇想,因为那些认为中国政治现代化启动的条件已经具备的知识分子,绝没有对例如巨大的人口包袱和环境包袱,存任何浪漫主义的诗意。相反,他们只是坚持认为,所有“老大难”问题可以通过打通政治关节,而得到比较公正、合理、充分的缓解、调整,并赢得带有根本性的转机。必须顺便强调一句,这种积极而又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在一些看到克林顿被乖乖审讯的农民心中,也是有的。再不无“反智”之嫌地说一句吧,我们的一些文化人,哪怕是著作等身的,其社会认知并不如一些工人、农民的,大有人在!难道往自由知识分子头上扣各种屎盆子的新老“左”派的作法,不是太应当引起人们的警觉了吗?
作为假相的“完美主义”当然也是有的。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李锐先生在南京知识界纪念“五四”八十周年的座谈会上说到了。他说:“×××就是喜欢说漂亮话……”许纪霖先生告诉读者,有一次秦晖先生在电话里跟他说:中国特色的“民粹主义”高调依然需要高度警惕!漂亮话也好,民粹高调也好,口惠而实不至的民主也罢,都与民主无涉,摩罗何来“过于理想化”之忧?
据我所知,关于民主化的实现路径、顺序安排,不管人们的构想有何种分歧,也都与摩罗所忧不在一个性质范围。既是作为构想的理想,本身就是“过”的,而一旦实践启动,自由民主政治的固有品质之一,便是不断纠错,多元互动,不尚空言,人们也根本无暇耽于“过于理想化”状态,即使是“反对党”也以合作与妥协为基本“游戏”精神,摩罗想象中的“完美主义”者们自会走到边缘或场“外”,这些看看人家的现实就明白了,用不着丁先生们食橘忧枳。有饭吃的人不会暴饮暴食,婴儿第一次吃奶就没有撑着的,只有怕食被抢的人才会想到撑死划算,而这又必定是旧势力十分猖獗、威权复辟迫在眉睫的时刻,因而自由民主八成又是“精神现象学”的对象了,又不在摩罗所忧的范围了。总之,无论是就民主化过程而言,还是就自由民主的现实而言;也无论是就极权时代而言,还是就专制复辟时期而言,摩罗所忧、丁先生所责,都是忧天杞人的不实之论。
当然,“倾向”还是有的,依我看,倘撇开个体心理或文学想象力不说,所谓“文化心态”此间倒是真有些“苟活”倾向的,哪里有什么“完美”而且“主义”呢,不知摩罗先生以为然否。“五四”以后或有对“未见过”的“东西”美夸过的,非常正常,诸如电话、电视、电脑,未见者有几句虚夸,难道也值得指为什么“倾向”么,蔡元培、胡适、罗隆基、储安平直到我下面提到的部分代表,有所谓“完美主义的倾向”没有呢?摩罗先生在学院教书,我也寄身学院,我就没看到什么虚夸民主政治的“完美倾向”,谁在何处看到过不妨拿出写真来让我开开眼。
摩罗给《读书》写补白文字,足见《读书》的门槛之高。我在这里做补白的补白,是坐在自家的门槛内,还能闻到周围的炊烟味儿呢。炊烟自然没什么理性,但也有不同于丁学良先生的经验主义,丁学良先生在境外民主见得多了,就看到民主多么多么的不怎么样。于是批评境内的自由知识分子们,对民主持了如何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印象中这丁先生曾经是搞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多年不见,去年在《天涯》上看到他露面了,写了篇不咸不淡的文字。
或许是炊烟熏愚钝了,我是没有看到什么自由(?)知识分子无限美化民主的言论的,据说朱学勤、徐友渔、刘军宁、谢泳、顾肃等等知识分子是崇尚“自由民主”的,而且据说它们对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很“无知”,例如不懂得“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多么伟大地救了中国,多么多么地须臾不能离了中国,这是《哲学研究》一九九九年第十一期南京党校某教授的文章中的高论,这里暂且不谈。
我相信摩罗先生的补白是需要由他本人作一次展开的,那样,我希望他讲清楚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们的“完美主义”,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并且与专制主义究竟怎样地联过姻。上面的感想,权当一种误读的补白吧。那么,摩罗先生该不会太在意我的误解,更不会因生气而走到作为夙愿的“追求、捍卫”的另面。
二○○○年二月二十五日于南京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