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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书”
“什么休书!”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书房里的主仆俩顿时一惊,双双转过头时,就只见门帘一把被人撩起,却是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的少女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妇走了进来。沈光见状一惊,暗怒外间守着的小童,慌忙对路权使了个眼色,见其赔笑告退,他才上前搀扶了老妇的另一边胳膊,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和老路说些市井闲话,没什么要紧。”
沈方氏虽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着儿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脚不便,沈光一再恳求,她想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方才终于松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养成的简朴习性仍旧没改,这会儿一身整整齐齐的青灰色半旧不新斜襟夹袄,银白色少见黑丝的头发只用一根荆钗挽起,看上去就犹如寒门老妇。坐下之后,她就似笑非笑斜睨着沈光。
“没什么要紧?”沈方氏觉察到一只手扶着自个的孙女微微一紧,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来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没什么要紧?”眼见得沈光面色倏然一变,张了张口要解释,她径直就摆了摆手。
“你是这家里当家的,该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声。你的名声,悦儿的名声,沈家的名声!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这也是为了悦儿的终身,可你又不愿意亲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里那些别有用心之辈,这不是与虎谋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诚诚恳恳,那徐家子从前是不好,可他让路权转告的这番话,听着却是诚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让他当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个敌人?你向来有主意,可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说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还是那句话,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断了沈光的话,沉默良久,这才低声叹道,“唉,说是退婚,可却得拿一张休书回来,岂不是晦气?”
“母亲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儿,因颔首说道,“悦儿,去你娘那儿,把句容老家刚刚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见女儿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他却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门边上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又严厉地吩咐门外小童尽心些,这才回转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声说道:“母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关节,实在是无法。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赵大人家里的一位清客罗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说是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见过悦儿,知道悦儿许了婚,可未婚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于是撂下话说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来知道赵家那名声”
所谓的名声,可以是褒义词,但也可以是贬义词,所以,刚刚还面色沉肃的沈方氏听到赵钦这名字,一时面色大变。老半晌,她才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悦儿固然是生得不错,可性子终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门,那位赵二公子就算真见着她,何至于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马虎眼,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动怒,沈光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良久,他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母亲,所谓是树大招风,就因为沈家几代人没人出过仕,所以我虽挣得了这样的家业,却也招人惦记。只是您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位赵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并不辱没悦儿”
这边厢书房里沈光正在对母亲详详细细地解说,那边厢沈悦去而复返,在外头却是略施小计,轻轻巧巧打发走了书房门口的小童。站在窗户外头听了一会,她渐渐满脸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头擂在墙上。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间回过神来。
扭头发现是另一个僮仆,她本待想走,却不料书房大门陡然之间被人拉开,随即满脸恼怒的沈光走了出来,面对那凌厉的目光,她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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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下)
沈光在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内令行禁止一言九鼎,从前女儿脾气虽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贯循规蹈矩,因而当他这会儿把沈悦拉进了屋子里,劈头盖脸一阵怒斥,却发现女儿始终面无表情地昂着头站在那儿,既不回嘴也不表态,他顿时为之气结。
“你给我立刻回房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这一次,沈悦方才抬起了头。看着沈光那额头上突起的几根青筋,她突然开口说道:“爹,如果不是赵家人的缘故,你还会不会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个姑娘家,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问得的?”沈光恼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书桌,可是在碰触到台面之前,却仍是颓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时只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轻响,“就算没有赵家横插一脚,那个只知道和坊间浪荡子厮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纪轻轻只知道自暴自弃,这等没出息的人怎么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儿?”
眼见母亲沈方氏也露出了踌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脸色又缓和了些,少不得语重心长地说道:“悦儿,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虽是拼命苦读,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个举人谈何容易?赵家却不但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而且往上出过好几代官宦,你嫁过去之后,料想总比嫁给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惬意。”
“可爹你刚才还说,赵家看中了我,不过是因为沈家的家产!”
沈悦却仍是犟着脑袋,即便沈光面色大变,她也没有就此低头,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什么书香门第,能看中别人家产,甚至不管别人家姑娘已经定下了亲事,仍是执意要横插一脚的,算什么清贵之家?简直是卑鄙无耻!”
“你给我住口!”沈光终于是真的恼了,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严厉地训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么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别人也得敬上赵钦他三分,就因为他终究是正儿八经两榜出身的进士,别看如今窝在南京,指不定就会重回京城!再说,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这些家产是我一手一脚挣下来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给你们两个,你哥哥对此也没有二话,你啰嗦什么!”
“哥哥答应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应!他今天能因为沈家的家产娶我,明天就能因为我的嫁妆谋财害命!”
沈悦这一张口,眼见父亲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过来,顿时愣在了那里。然而,尽管气急败坏,沈光仍然在最后时刻收住了手,大喝一声道:“来人!”
随着这喝声,门外那个尚在总角的小童应声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赶紧上了前来。沈悦却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方氏屈膝行过礼,又冲父亲颔首为礼,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直到大门再次紧闭,外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沈光方才长叹一声颓然落座。
“这丫头在家里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为赵家妇,在舅姑面前又怎么办?”
“我问你,赵家除了撂下话说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门提过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见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紧了眉头。
“虽说悦儿年少不知世事,但这样大的事,不能因为轻易的一句话便做决定。更何况,赵家人在句容就因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强逼附近山民迁走祖坟,前后十二冢,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悦儿岂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这么快就能料理停当的。你刚刚说赵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业,那你且说说,他们到底看中了哪处?”
沈光何尝不知道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娘,赵家看中的应该是咱们家在句容的那几个田庄。”
“你说什么?”沈方氏又惊又怒,好半晌才撑着扶手想站起身,却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我们沈家的根本?”
“娘,你刚刚也说了,赵家势大。”沈光苦涩地摇了摇头,继而才低声说道,“而且,徐大老爷那些徐家尊长之所以会选在这时候出手,不但是因为徐二爷多年没音信铁定是遭了不测,而且据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赵家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缘故。我身边一个小幺儿前几天瞧见,赵大人身边那个有名的请客相公罗先生见过徐家长房的人。”
沈方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才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母子俩你眼看我眼,眼神中尽是深深的忧惧。
虽是沈光吩咐那书童送沈悦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门为止,至于大小姐进了二门之后要怎样,一介小小书童自然管不了。满心烦乱的沈悦既不想去见母亲,也不想回闺房,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四处闲逛,最后到小花园中的秋千下头停住了。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坐上了秋千,却是根本没有高高荡起的兴致,就这么托腮坐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阵叫嚷着小姐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如意从小道那边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如意扶着双膝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站直了身子,“我听说您早就进了二门,到处找不见,这才想起到这儿找找。小姐,这天还没真正暖和呢,您在风里坐着也不多加一件衣裳,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了更好!”沈悦赌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看到如意吓了一跳,她就轻哼一声站起身来,“你还当真了。呸,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还没昏头。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敏锐地察觉到沈悦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拣着各色笑话说,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显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难以为继,等回了房之后关上门,她沏了茶来送上,这才低声说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爷怄气,也别放在脸上,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训。还有,小姐您之前,终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悦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坐在那儿沉吟了一阵,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见这心腹丫头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洁的脑门上轻轻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紧的时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这时候可不会随意出门。对了,你让干娘给那边送个口信,让他小心些,就说就说提防赵家。”
“小姐,没头没脑让我去哪儿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见沈悦一下子沉下了脸,她顿时不敢随便打趣了,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随即还是问了一句,“不过,小姐还请交待仔细一些,哪个赵家?为何要提防?”
“哪个赵家让他自己去打听!”沈悦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句话,可话一出口,想起昨儿个晚上魁元楼盛宴上徐勋上楼之际悄悄对自己做手势,后来又拿那番话阻了她一阻,终究这心眼还不错,她再次轻轻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声说道,“对他说,徐家人背后指不定就是那个句容赵家撑腰,真要出幺蛾子,徐六爷未必能帮得了他,让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应了,可人却没有立时挪动步子,而是站在沈悦身边又轻声劝道:“小姐,老爷既是已经下了决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离那徐家子还是远些好。”
“我知道,我这不是还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吗,哪有什么别的意思!算了,也别传什么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写个字条你明儿个带出去!”
沈悦恼将上来,霍然站起怒瞪着如意,见如意讪讪地告退,她才再次缓缓坐下身,一只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揉弄着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爷最初那支老参,别说是她,就连母亲也未必能挺过那生死关头。她儿时见过那位徐二爷几次,只觉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极好,各种小玩意小故事不断,到后来偷听母亲身边丫头的话,她这才知道那是她将来的公公,那会儿不懂事,还为此很是窃喜了一阵。可当徐二爷渐渐没了音讯,前段时日又终于得知其子徐勋很不成器,父亲想退婚,她在失望之余,打算最后提醒他一回还了徐二爷的情,可没想到那个传闻的败家子竟和想象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赵家真的对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说对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