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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观念的是非在文艺批评史上已有许多人讨论过,冯先生似乎忽略了
这方面的文献。二,无字天书,像上文已经讨论过的,事实上只有上帝能读
而凡人不能读的,如果艺术凭仗这个渺茫的东西,不但批评无根据,连创作
也不能有根据。三,冯先生承认历史没有无字天书,他说,“没有本然的历
史,亦没有本然的写的历史,因为具体的个别的事实不是本然的”(227 页)。
他应该知道,艺术成为作品时,也是具体的个别的事实,一种历史的成就。
承认历史没有无字天书而坚持艺术有无字天书,也似乎是自相矛盾。
我开头已声明过,本文立论是接受冯先生的立场而指出其系统中之破
绽。如果站在另一种哲学系统的立场上,话自然又不是这样说。我个人早年
是受的一点肤浅的符号逻辑的训练和一向对于柏拉图和莱布尼兹的爱好,也
许使我偏向于唯理主义。但是这种偏向和冯先生的“最哲学的哲学”的立场
并不很冲突。我相信我对于冯先生的态度是同情的,公平的。我承认,冯先
生的系统在我的脑里决不会有在他自己的脑里那样清楚,偶有误解是不可免
的。冯先生的系统,在我看,颇有些破绽,如上文所说明的。但是,这种白
璧微瑕也无伤于原书的价值。任何哲学系统都不免有破绽,哲学是注定它不
能完全的,所以可以使人继续探讨。《新理学》确是“对于当前之大时代”
的一种可珍贵的“贡献”(见《自序》),不但习哲学者,就是一般知识阶
级中人如果置它不读,都是一个欠缺。
1940 年耶诞节写于嘉定。
原载《文史杂志》1 卷2 期,1941 年1 月,据《朱光潜全集》(9)
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
百川先生:
暑中我因校事赴成都,最近回校才看到中周社转来黄梅先生的信,提议
要我开一个为获得现代公民常识所必读的书籍目录。这很使我为难,一则我
目前极忙,没有工夫仔细斟酌;二则我所学的偏重人文方面,对于社会科学
和自然科学都是外行。读书不是一件死板的事,一个方单不能施诸人人而有
效。各人的环境、天资、修养和兴趣都不能一笔抹杀。一个人在读书方面想
有成就,明眼人的指导固大有裨益,自己的暗中摸索有时也不可少,因为失
败的教训往往大于成功的。读者既然要求一个目录,我姑且就我的能力所及,
随便谈谈几类应读的书籍,不过要特别声明: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
考,不敢希望每个人都依照。
第一,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
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执古守旧的动机。要前进必
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已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知道它的
长处所在和短处所在,我们才能知道哪些东西应发挥光大,哪些应弥补改革,
也才能知道它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何等位置,而我们自己如何对它有所贡献。
我不是一个学历史者,但对于过去一切典籍,欢喜从历史的眼光去看。从前
人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其实不只是六经,一切典籍所载都可以当作史迹
看。史是人类活动进展的轨迹,它的功用在观今鉴古,继往以开来。我赞成
多读中国古典和西方古典,都是根据这个观点。每种学问都有一个渊源,知
道渊源才可以溯理流派。知道渊源固不是三五部书所可了事。但是渊源又有
渊源,我们先从最基本的着手,然后逐渐扩充,便不至于没有根底。
回到了解中国固有文化的问题,中国向来传统教育所着重的大政并不
错。中国中心思想无疑地是儒家,而儒家的渊源的渊源在《论语》《孟子》
和“五经”。无论从思想或是从艺术的观点看,《论语》都是一部绝妙的书,
可以终身咀嚼,学用不尽的。我从前很欢喜《世说新语》,为的是它所写的
魏晋人风度和所载的隽同妙语。近来以风度语言的标准去看《论语》,觉得
以《世说新语》较《论语》,真是小巫见大巫。《孟子》比较是要偏锋,露
棱角,但是说理文之犀利痛快,明白晓畅,后来却没有人能赶得上。“五经”
之中,流品不齐,《书经》是最古的政治史料,《易经》是最古的解释自然
的企图,《诗经》为中国纯文学之祖,《春秋》为中国编年史之祖,《礼记》
较晚出,内容颇驳杂,但是儒家思想见于此经者反比他经为多,其中如《檀
弓》、《学记》、《乐记》、《儒行》、《礼运》、《大学》、《中庸》诸
篇,妙文至理,是任何读书人不应放过的。诸子之中,老庄荀墨家最重要,
次可略览《韩非子》,《列子》,《淮南子》及《吕氏春秋》。读先秦典籍
不可不略通文字训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最便于初学,王引之的《经
传释词》颇有科学条理,亦可看。要明白中国思想演进,佛典及宋元明理学
都不可忽略,可惜我对此毫无研究。不敢多舌。我只能说,在佛典中我很爱
读《六祖坛经》和《楞严经》,这也许是文人积习。在理学书籍中我觉得《近
思录》和《传习录》很简便。史籍最浩繁,一般人可选读前四史,全读《资
治通鉴》,遇重大事件翻阅《通鉴纪事本末》,遇重大问题翻阅“三通”。
治一切学问都不可不明白史的背景,可惜我们至今没有一部完善的通俗的通
史,近人张荫麟钱穆诸君所编的各有特见,但都只能算是草创。文艺方面除
着《楚词》及陶杜诸集外,一般人可从选本入手。选本甚多,选者各有偏重,
难得尽满人意。梁以前作品具见于《昭明文选》,这是选学之祖,诗文兼收,
为治辞章者所必读。后来选本比较适用的,文推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
诗推王渔洋的《古今诗选》,王壬秋的《八代诗选》,沈归愚的《古诗源》
和《唐宋诗醇》,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词推《花间集》,张惠言《词
选》和朱彊邨的《宋词三百首》。曲读《西厢记》、《琵琶记》、《桃花扇》
及其他数种;小说读《水浒》、《红楼梦》及其他数种,对于一般人也就可
知其梗概了。
在现代,一个人如果只读中国书,他的见解难免偏狭固陋,而且就是中
国书也不一定能读得好。学术和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比较见优劣,必得新刺
激才可产生新生命。读书人最低限度须通一个外国文,从翻译中窥外人文物
思想,总难免隔靴搔痒,尤其是在现在我们的译品太少,而且大半不很可靠。
要明了一个文化,大约不外取两种程序。拿绘画来打比,或是先绘一个
轮廓,然后点染枝节,由粗疏逐渐到细密;或是先累积枝节,逐渐造成一个
轮廓,由日就月将而达到豁然贯通。这两种程序可以并行不悖,普通学者大
半兼采这两个方法。治西方文史,为一般人说法,我主张偏重第一个方法。
因为从枝节架轮廓,需要很长久的耐苦,如果枝节不够充实,所架成的轮廓
也就一定不端正恰当。我们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史所能花费的时间精力是有限
的,想明白西方文化的轮廓,我们最好先读几部较好的历史。我们所感觉困
难的是较好的历史大半是专史而不是通史。从史学观点看,韦尔斯的《世界
史纲》(有中译)也许不很完善,但对于一般人却是一部好书。关于近代的,
Fisher 的欧洲通史值得特别介绍。如果再求详尽精确,读者可参考Lavisse
的通史(法文)和剑桥大学的中世纪和近代欧洲史。这都是权威著作,有很
好的史籍目录可供采择。有时候小册书也很有用,比如谈古代欧洲的,像
Livingstone:Greek Genius and Its Meaning toUs;Lowes Dickenson:
GreekView of Life;Warde…Fowler:City…state in Grecce and Rome,都
非常好。
欧洲文化,大概地说,有三个重要来源:一是希腊的,科学哲学的思想
和文艺作品都是后来的模范;一是希伯来的,宗教信仰大半是它的贡献;一
是条顿的,继承希腊精神而发挥为近代科学与工商业文化。在这三个成分中,
希腊文化最重要也最难了解,它的内容太丰富而且它离我们也太久远。我们
最好先从文艺入手。希腊人最擅长的是造型艺术,雕刻尤其精妙,图画建筑
和陶器次之。读者最好择一部希腊艺术史,仔细玩味原迹的照片或图形。从
这中间他可领略一些希腊人的生活风味。再进一步他就应该读荷马史诗,希
腊的社会人情风俗及人生理想可于此窥见一斑,再加上几部悲剧代表作,对
于希腊人的印象就更明了了。在思想方面,柏拉图的对话集最好能全读,至
少也应读《理想国》,这是用对话体写的。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哲学家能像
柏拉图那样面面俱到,深入浅出,用极寻常而幽美的文字传极深奥的道理。
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哲学家,读柏拉图是最好的门径,要引起一点哲学的兴
趣,训练一点哲学的头脑,读柏拉图也比读任何其他哲学家强。亚理斯多德
比较干枯,但是很谨严细密,能把他的《伦理学》看一遍也很好。此外,我
们可读晚出的普鲁塔克的《英雄传》。这是拿罗马伟人和希腊伟人对照的传
记,可以见出那时代人物的生活和风格。罗马时代的著作无甚特创,不是专
习文学哲学的人就把它完全丢开也无大妨碍。
希伯来的经典流行的只有一部《圣经》。这部书在西方的影响大概超过
任何一部书之上。它分《旧约》《新约》两部分。《旧约》是犹太教的经典,
大部分是犹太的历史和宗教家的训词。《新约》记耶稣生平言行及耶稣教传
播的经过。一般人对《圣经》不必全读,《旧约》中读《创世纪》、《出埃
及记》、《约伯传》、《颂诗》数篇,《新约》中读任何一个《福音》也就
够了。
中世纪常被人误认为“黑暗贫乏”,其实中世纪民众艺术,如雕刻建筑
图画诗歌传奇之类,是很光华灿烂的。读者可择看一部较详尽的艺术史(如
Michet 所著的),读一两部传奇(如《罗兰之歌》,《亚瑟王传》之类),
再加上一两部耶教大师的著作(如《圣奥古斯丁自传》之类),对于中世纪
人的丰富的内心生活便可知其梗概。但丁是文艺复兴的初期大师,他的《神
曲》不可不读。较软性的读物有薄伽丘的《十日谈》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
德》。文艺复兴期的最具体的成就仍在造型艺术,读者可看Vasari 的《艺人
传》和Beransen 的《意大利画》。
近代欧洲学术分野逐渐细密,著述也更浩繁,我们很不容易介绍几部书
来代表一个时代。在思想方面,卢梭的影响最大,他的《自传》和《民约论》
是了解近代欧洲的一个钥匙。正统派哲学家自然要推康德和他们的唯心派的
继续人。但是他们的作品大半难读,一般读者如能去硬啃康德的《纯粹理性
批判》和黑格尔的《逻辑学》固然顶好,否则看一两部较好的哲学史也可略
见一斑(通行的有Rogers;Thilly;Weber, Windelband 所著的都可用)。
在文艺方面,各国都有特殊的造诣,一般读者要想面面俱到,实不可能,只
能就他们所懂的文字和兴趣所偏重的去下工夫。那就成了专门学问,我们不
能在这里介绍书目。我们为一般人说法,只能介绍几位登峰造极的作者,比
如说,一个普通读者如能就莎士比亚的剧本,莫利哀的喜剧,歌德的诗文集,
易卜生的剧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诸人的小说集中各选
读三数种,也就很可观了。
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非本文范围所及。但有几部虽为科学专著而已成古
典的书籍不能不约略提及,例如达尔文的《物种源始》,亚当斯密的《原富》,
穆勒的《群己权界论》,里波,詹姆斯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著作,马克思的
《资本论》,佛来柔的《金牛》(Frager: Golden Bough),都有很广泛的
读者,并不限于专门家。
本文匆匆写就,可议的地方自知甚多。但是我相信,如果读者将这寥寥
数十部书仔细读过,他对于人类文化的了解不会很错误。我希望关于社会科
学和自然科学的书籍另有知道清楚的人去拟一个目录。
如果你觉得这信对于读者有若干帮助,即请借贵刊披露,并以答黄梅先
生。
朱光潜
载《中央周刊》5 卷4 期,1942 年9 月
谈读书
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读书,这问题实在是谈不尽,而且这些
年来我的见解也有些变迁,现在再就这问题谈一回,趁便把上次谈学问有未
尽的话略加补充。
学问不只是读书,而读书究竟是学问的一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