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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相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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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娥把嘴一噘,说,好看抵啥用,还不是受人家欺负。
  我说,他们不是欺负你,是看你好看,跟你开玩笑。
  我说的不是他们。小娥把杏眼一瞪。
  我马上把脸沉下来,我知道小娥的意思。她是指刘关昌一家,我们几十年的邻居。

  /* 32 */




  以花的名义
  填 火(2)



  这几天的雾罩好大,山头和山谷都看不大清白,特别是一早一晚,雾气大得不得了。太阳都出来好长时间了,雾气才慢慢散开。舅舅今天过生日,村里又可以热闹一回了。现在不比小时候,村里还放个电影,开个会,集体打麦子,集体晒苞谷,大家集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比过年都好玩。舅舅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在我们山里,老年人过生日,年轻人生娃过满月,结婚死人,都要办酒席,村里所有人都去帮忙,送礼的时候顺便带上自家的桌子、板凳、酒盅、碗筷,村里二十多户人家,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刘,一个姓李。听老人说,村里的祖姓原本只有两家,一家是刘关昌的祖宗,一家是我们李家的祖宗,刘家当时种我们家的地,每年给我们交租子。他们家当时啥也没有,只是我们家养的佃农。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土地拥有者,他们家祖祖辈辈都种我们家的地,烧我们家山上的柴,住我们家的房子,用我们家的农具。不知过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辈人,主仆两家通起了婚,两家都人丁兴旺,牛羊肥壮,移民也多了起来,村落逐渐壮大。两家人一直相安无事,日子过得跟油桐花一样,春天开花,秋天收获,一年又一年,每年一个样。到了土地改革时期,我们家的田地房产也不多了,但我们家还是被化成了地主,刘家自然是雇农。我爸他们那一辈原本姊妹多,听说光男娃就有九个,可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小时候出天花死的,被马蜂叮死的,被七寸蛇咬死的,跟人打架掉到山崖摔死的,下河玩水淹死的。山里人想活得有滋有味比较难,想死简直太容易了,随便咋都死了,比吃碗热面皮都容易。但我们还是不愿轻易去死,爹妈给了我们身子,就活着吧,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好好活着,而且还要养好孩子,一代一代传下去。人不都是这样吗。
  我爸是他们那一辈人中活得还算好的,虽然智力上有点差迟,反应有些迟钝,还是生了我们兄妹三个。三兄妹都还能说会道,能跑会跳。我是老大,叫李红樱,红军是老二,老三叫红旗。我们的名字是一个木匠给起的。我原来叫桂花,红军原来叫大山,红旗叫小山。木匠来我们家给爷爷奶奶做寿方,也就是做棺材,木匠说现在都啥年代了,还叫这么土的名字。木匠就自作主张给我们改了名子。我爸没说啥,我妈给木匠好好做了十几天好吃的,算是犒劳。三兄妹中,红军和红旗都上过学,我没上过,我是女娃嘛。那个时候家里穷,三个孩子同时上不起学,两个人上学已经不简单了。像我们这种地方,孩子一般不上学,政府来动员,大人才送孩子上,我们家虽然祖辈上有田有地,人多牛多柴耙多,读书识字的也没几个,到了我们这一辈,人人都有机会读书识字的时候,家里却供不起。刘关昌兄弟几个也没上到啥学,上的最多的还算人家刘关昌,跟红军同一天上学,同一天初中毕业。关昌毕业后当了兵,去了遥远的新疆,红军毕业后种了地。后来红军去河北挖矿,一年回家一次,腊月间回来,正月间走。每次回来都要在我们家屋子里坐一阵,烤一阵火塘,喝一壶茶,去矿上的时候也要在院子坐一会,小娥送他时,也送到我们家,红军走了,小娥还要坐一阵。小娥是个能干的媳妇,虽然不识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但很通情达理,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两个孩子收拾得利利索索,跟我这个大姑子姐处的也很好。她住在我们家老房子,跟刘关昌家一个院子,刘关昌家的房子就是土地改革的时候政府分给他们的,在此以前都是我们李家的房产。老三红旗和父母住在靠下面一点的房子里。小娥和孩子住在老房子里,红军不在家,刘家人老欺负她。有一次深更半夜,小娥哭哭啼啼跑下来,把我和丈夫吓了个半死,还以为父母娘老子咋了,待她哭毕,才弄清楚事情的原由。她说刘关昌不是好东西,从他们家牛圈朝她照手电,还向她吹口哨招手。她吓得没办法,就跑到我这来了。这种事又不好给别人说,说了还以为红军不在家,自己耐不住身子,招惹别的男人了。
  我说刘家都不是好东西,刘关昌虽然当了几年兵,也是一肚子坏水水,当兵时给部队捅了漏子被开除回来,现在在城市鬼混,回来一次带一个女人,回来一次带回来一个女人,这种人终究没好下场。两个老东西也别怕,以后他再欺负你,你就喊叫,到他们家去死,吓唬吓唬他,也叫他妈那个歪婆娘管一管,老大不小了,还不正经。
  没过几天,就听见山上闹混混的,有人下山赶集,一打听,才知道头天夜里,小娥在刘家门口大哭大闹。我问他们因为啥,人家都笑笑的,啥也不说,从院子边上绕着走,生怕多看我一眼。一个人这样,好几个人都这样。红旗刚好也下山。我拽住红旗问,红旗说,还不是那些破事。我问啥破事?红旗说,还不是骟匠的事。
  骟匠会有啥事。骟匠是山里的常客,个把月来一次山里,吃住都在家户人家,大家把他当自家人,他也很和气,割骟个羊呀猪呀。原来骟匠割骟猪羊不收钱,走到谁家谁家管饭,走的时候拿走点青菜萝卜山毛桃山板栗山核桃。现在不一样了,骟一只羊五块钱,割一只猪三块。但有一样习惯没有变,就是骟匠不管给谁家割骟,碰见主人家吃饭就吃饭,碰见天黑就住在主人家。骟匠、杀猪匠、漆匠、木匠、收药材的、打猎的人都一个样,到了山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小娥家的猪娃子满月已经有几天了,正是割骟的时候,是不是昨天晚上跟骟匠为工钱的事吵架了?
  提了篮子往山上去,一是去山上采茶,二是看看小娥到底咋哪。还没走到小娥院里,就听见刘家的歪婆娘在骂人。她说,自己守不住身子,勾引别的男人,还给我们家关昌塌岔,我们关昌是啥人,好歹也是上过学堂,挣过大钱,见过世面的男人,你是啥烂货,娃都几个了,还以为自己是朵花,给我们家关昌躺到腿底下,还要看我们家关昌爬不爬。还以为是旧社会,富人欺负穷人,地主欺负雇农。兴骟匠上你的床,就不兴邻居在自己院子里玩,两家关着一个院子,院子是你们的,难道还不是我们的,还以为是几十年前,房子是你们的,我们只能住偏厦子,都啥时候了,还把我们当雇农。老娘今儿个给你说,时代不同了,雇农也能当地主。小嫩芽子一个,还想讹我们……
  小娥在屋里呜呜地哭,我把她手扳开,她还捂着脸。怀里奶着孩子,孩子把奶头叼得老长,稍不注意,嘴巴一滑落,奶子就往上翘,奶水跟水喷头一样刺出去,刺得好远,有点像电影里的机关枪发射子弹。小娥说,红樱姐,你给我做主,红军不在家,他们整天欺负人,圈里的粪不晒在自家门口,偏往我们家门口晒。下雨时把房后的檐沟给我们堵上,一下雨水就往屋里淌。厨房本来好好的,也不知啥时候墙上烂了个洞,昨天晚上我正给骟匠做饭,腰上忽然有根棍子戳,一转身,听见墙洞外面有人叫我,我吓得半死,又不好叫唤,怕人笑话,说我跟骟匠单独在家。骟匠来给咱家骟猪,给人家做顿饭也没啥不对,可刘家从下午到晚上就唧唧咕咕,区区哝哝,好像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把头趴在洞口,听见是刘关昌在叫我,还把一只手伸进来,手里卷着一卷钱。他说让我晚上到他屋里去。他已经好几次这样招惹我了。心想屋里有骟匠,关昌不敢把我咋样,我就叫唤起来,大声骂他。
  我说你傻呀,骟匠在你家,就不能叫唤,一喊叫,别人还以为你和骟匠有一腿,让刘家人发现了,你们想遮人耳目,才说刘家人的坏话。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现在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
  小娥说,都怪我,现在反倒让他们说我跟骟匠鬼混,他们是来帮红军的,帮红军捉奸。

  /* 33 */




  以花的名义
  填 火(3)



  我哥李红军本来就不该回来,一家人在矿上待着好好的,跑回来干啥。到头来鸡飞蛋打,里外不是人,害了自己,害了刘家,还害了我李红旗。上次我哥回来接嫂子小娥时,家里开了家庭会议,姐姐李红樱出嫁多年,跟家里已经没关系了。在我们农村,女儿出嫁后一般不赡养父母,父母主要归儿子赡养。我们弟兄两个,一个管父亲养老送终,一个管母亲。按说哥哥条件好些,不管咋说在外面打工六七年,积蓄多少有点,我刚结婚,娃儿还在吃奶,土地又贫瘠,山上又没树木砍伐,退耕还林政策又不允许砍伐木材,一年的收入就几亩麦地和一季油菜,麦子用来吃饭,菜籽碾成菜油变卖,一家人虽饿不死,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哥哥现在出了事,本来我只管一个老人,现在两个老人都由我管。我一个人种地,媳妇干不了重活,一家老少三代,全都指望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起来根本不是啥大事,全是因为刘关昌太嚣张,我哥太死脑筋,一根烟囱爬到顶,有啥大不了的事,杀一个就行了嘛,还杀了个回马枪,一次砍了人家两个。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事到如今有啥法子。我哥红军和关昌是从小的玩伴,一起上学,一起砍柴,小时候他连我都不大带着玩,和关昌反倒行影不离,关昌当兵以前,两个人关系一直都不错,关昌回来探亲,两个人还老庚长老庚短,喝酒打牌都在一起。两个人一个在部队,一个在煤矿,几年不见面,见了面都很亲热。大概从刘关昌被部队开销回来以后,关昌经常在家待着,两家人关系就不太好了。事情的原由都是因为关昌的老娘。她总给关昌说小娥是个骚货,让关昌离小娥远点,其实关昌再坏,也不会欺负小娥,倒是关昌的老爸,那个老不正经的家伙总打小娥的主意。人家关昌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红军的朋友,对小娥是咋还是咋。见关昌恨不起小娥,就说李家总想收回土改时分给他们家的房子。房子在土改前的确是我们家的,土改时分给了刘家,现在李家想收回去了,就像国家收复香港,收复台湾一样,就是想收回几间房子。
  刘关昌十天半个月从城里回来一次,就得听老娘唠叨一次,日子一久,刘关昌也站在了老太婆一边,总是找小娥的岔子。后来也不知咋的,关昌也跟着欺负小娥,想占小娥的便宜,这些事也只是听村里人说,具体是哪种情况,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关昌喝醉了,干了啥不检点的事。这种事,谁也说不清,一个孤男一个孤女,同住在一个房檐下。小娥没办法,托我给我哥打电话,我哥把小娥娘儿三个接走了。事情到这一步就算完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小娥偏偏死了。我哥把小娥的骨灰盒抱回来,眼泪都哭干了,他把小饿葬在房后面,两个娃子放在我妈家,自己成天唉声叹气,烟抽得很厉害。以前小娥大概没告诉他刘家欺负小娥的事,怪就怪我姐红樱,她总是不给家里做好事,人都死了,她还嚼舌根,把原来的事全都抖落出来。红军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红樱姐的话,哪有不上火的。
  我哥回来后就没打算再去矿上。可能因为小娥死在矿上吧,他怕看见矿想起小娥,干脆不出去了。白天把娃放在我妈家,晚上他领回去。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只是话比原来少了,烟比原来抽的多了。房子年久失修,加之好久没住人,石板瓦经常漏雨,红军把房子拾掇一番,要种地,没农具,他就把房后的一棵柏树砍了。柏树有碗口粗细,我们小时候好像就那么大,十几年过去了,树还是那么大,小时侯我们常常爬树,大多爬桃树李树樱桃树,也爬柏树。红军和关昌经常比赛爬树,谁爬得高,谁先吹猪尿脬。小时候没啥玩具,一只猪尿脬,可以玩一个冬天。有时候当气球吹,有时候当沙包打,有时候当足球踢,里面装了石籽,还可以甩出去打小鸟。我哥把柏树砍了,准备做一个犁耙。我爸喂了一头牛,犁地耙水田时村里人都排着队等牛。我们这个地方有个规矩,牛可以借,可以租,犁头和犁耙都是自己备。关昌说,新疆的牧民和咱们村的人有相同的地方,那儿的牧民借人家的马,但不借马鞍,我们这儿人借牛犁地,却不借人家的农具。尽管我们是一大家人,规矩还是要的,借就是借,拿就是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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