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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二秀结婚的时候,岳父已经归山了,岳母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帮田康翻地杀猪时,就跟过年一样,忙活一天后,一大家子围在柴火堆边划拳喝酒。我和田康——我们俩挑担,伸胳臂比指头,你一盅我一盅,几个来回就有点二洋二洋了。大秀总想让我多喝,二秀总想让姐夫田康多喝。为了能让对方多喝酒,大秀二秀总是站在不同的战壕维护自己的丈夫,有时也会嘻嘻哈哈地指鼻子戳眼睛,也会任意三个人联合起来,捏住其中一个人的鼻子往下灌酒。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挑担姐夫妹夫大姨子小姨子的关系,而是玩伴关系,跟小时候放牛打猪草时一个样。那个时候的伙伴远比现在多,包括我哥大贵。或许是大贵比我们大几岁,长到发育的时候就不大和我们几个玩了,尤其不和大秀二秀这样的女孩玩耍。也可能是父母走得早,一直照顾着我,挑着家的担子,渐渐变得少言寡语了。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大秀田康也会喊大贵一起热闹,他却很少进屋,进了屋也不大端酒盅。我们四个人在酒桌上疯疯癫癫,小孩和岳母在一旁直乐,露出或黑或白的半截牙齿。
那会儿退耕还林的步伐还没迈到这里。一亩地撒五十斤种子,收上二百来斤粮食,加上田边地头的黄豆洋芋红苕,再养上半张蚕茧,喂上两头猪,日子也还过得去。自从大前年邻县一场泥石流,冲垮了房子,冲毁了田地,冲走了牛羊猪狗,寻着了尸体,失踪了人,退耕还林的步子才算走实。县上的人来了,乡上的人来了,村委会要恢复了,村民大会也要开了。开村民大会还是我和田康爬树掏鸟窝时常见的。那个时候只看见大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开些啥内容。现在自己坐在会场,才感到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是一家之主,可以代表一家人说话了。
会是在我家院子里开的。我们家住的稍微低点,几面坡的人下山都得经过我家门口。二秀爱干净爱收拾,院里院外拾掇得利利索索,还喜欢高喉咙大嗓门隔山招呼人,乡上村上的干部有事没事爱在院里坐坐,屋里谝谝,家里喝几盅。
田康正是在开了三次会都没人当的会上当上村民小组长的。一开始田康也不想当。现在不比过去,当个村干部能指派人干活,谁挑大粪谁推磨得看干部的脸面,年底分红也能灵活掌握。而现在,啥都成了各家的,只要饿不死人,谁也管不了谁。芝麻大的村民小组长,一没财产支配权,二没误工补助,谁愿当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官。平时几个能说会道有威望的人咋说都不愿当,有的说自己身体不好,有的说要出去打工,有的干脆就不来开会。主持会的人说,田康二贵你们俩挑担个光眉华眼的,都是壮劳力,家里没负担又有知识,总得出来个人帮帮村里。看人家五组,家家娃儿都能坐进教室,家家都能吃上饱饭,看看你们组,六十来户人,就有十几家困难户,不说下雨天房子漏雨,耕牛没几头,上山的路稀泥烂滑,啥东西都得两个肩头往上背,男人女人尻子成天翘在天上,有的家儿连吃饭都成问题,全村两三百号人连个伸头的人都没有。田康二贵,你俩总得出个人吧!
我当然没那么傻,我说那么多光眉华眼能说会道的人,有的还盖了砖房,有的出去打过工脑子灵,有的亲戚在外面工作,关系多,门子硬,对村上帮助会大些。这时,蹲在我后面的那个家伙接过话头。他说,大贵就是妥帖的人嘛,还选个球,就他们家出个人!
我转过身就要揍那个多嘴多舌的白眼狼,田康发话了。田康闷闷地说,算了,我当。
田康解救了我,也解救了那个混混。他知道我哥大贵打工是我们家的耻辱,是一辈子都缝合不了的伤疤。不长眼的混混偏要往血口子上撒把盐。大贵是在我结婚以后没几天出去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连床被子都没背,村上出去挖煤的民工走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也是大包小包。惟独大贵不是。大贵走的时候空脚撩手,回来的时候还不如去的时候,去的时候总还胳臂腿健全,回来的时候左手没了。手腕子那儿齐茬茬地断了,连个肉疙瘩都没留住。大贵回来以后就跟我们分家另过了。其实家里也没啥分的,他住两间正房,我们一家三口住一间正屋,一间偏厦子。就为这,二秀跟我吵了好几架。二秀说,他凭啥住正房,就该我住偏厦子?我说他不残废了吗?二秀说,那哪叫残废,又不碍种树栽苗,我们拖儿带崽一大家人,他一个人过,矿上还给了他五千块钱,一不缺吃二不缺花。
我一扬胳臂,二秀就闭上了乌鸦嘴。跟婆娘没啥道理可讲,最好的武器就是老拳。二秀捂住脸呜呜地哭去了。
要说田康当选村民小组长也该当,二十年前他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和我们一快长大的人只有一个人上了中学,后来听说还上了大学。多年来几面坡的人管教自家孩子,都拿那个人当镜子,动不动就说,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个大学,回家还能坐出租车,车都开到山脚下了。
事情的一切起因都是因为退耕还林。田康当了小组长也就当了,平时给村民买个农药,捎个化肥,催交个农业税,分个退耕还林补助粮补助款,让大秀给下村干部做个饭,温个酒,帮住村干部找个住处,找副麻将借副牌啥的。忙忙碌碌的田康并没像主持会的那个人说的那样,让所有适龄儿童都坐进教室,所有的困难户都有衣裳穿有饭吃。两年下来,没上学的孩子照样没上学,没衣裳穿的人照样没衣裳穿。困难户还是十几户,五保户还是老样子。退耕还林以前,大家在地里种个瓜点个豆,说说笑笑一天的时间也不显得长。退耕还林以后,坡上地里都栽上了桑树板栗洋槐,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一旦闲住,就不知道日子该咋打发。上面给大家兑了粮食,一亩地兑二百斤粮,一百斤包谷五十斤麦子五十斤谷子,外加十五块钱。听说有的地方是二十块现钱,我们村只发十五块。有人就这个事问过村干部,村干部问过乡干部,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田康这个干部和群众的桥梁纽带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吃着公家的粮食,守着几亩树林,扛惯了锄头的肩膀,不挑粪不挖地就觉得惜慌。房檐下蹲一蹲,山头上望一望,从这个山头晃到那个山头,这样的日子要多难熬有多难熬。约田康一块出去打工,有人到舟山群岛给人捕鱼,半年下来能挣三四千。田康说,挣是挣的多,有人掉海里淹死了你咋不说。我说去海南岛给人种菜吧,种菜保险,一天能挣五六十块,老板娘还给管饭。田康望望我,看看门墩上坐着的两个孩子,摇摇头。我说海南岛有点远,咱到县城去给人装修房子,隔三岔五还能帮衬家里。田康说,行,等我不当这个村民组长了,咱们去新疆摘棉花,坐火车去,坐飞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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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树上的灵魂
挂在树上的灵魂(2)
我们就在这种言谈中举起永远也喝不够的杆杆酒。我们这儿日子过得去的人家都自酿的有杆杆酒柿子酒拐枣酒,平日解乏都喝这种酒。田康没能坐上火车去新疆摘棉花,也没坐飞机去任何一个地方,田康到死都没离开过大山,跟我们的父辈祖宗一样,一生一世都在一面坡,一道梁上。
田康其实不是第一个喝老鼠药的人。第一个喝老鼠药的是那个混混。就是说大贵是妥帖的组长人选的那个家伙。他喝老鼠药纯粹是想死,不像田康和我。他是太穷,无牵无挂,老光棍一个。年初在桑树地里套种了黄豆,七月间黄豆快收成的时候,住村工作组来了,说上面要进行退耕还林整改,所有还林地里不能套种粮食作物。要是种了,赶快得拔除,拔除了的少退赔,不拔的得退还年初领到手的退耕还林补助款,还要罚款。那个家伙只拔了两亩地的套种黄豆,还有两亩地的烟苗舍不得拔。工作组让他缴500块退赔款和罚款。这个数字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在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就没有这个概念。他打起转转找人借钱,谁都知道他是刘备借荆州。村里人谁不知道谁的底细,有钱也不会借给这种人。可大家都气愤,春天播种的时候,明明也有住村干部,为啥不制止,连个屁都不放。眼见粮食快熟了,东西能赚钱了,整改的人也来了。很多人都说还不是老样子,吓唬老百姓呗,套种的东西拔了不就成了。
大家的猜测完全错了。地势缓些的退耕还林地里大都套种了农作物。这些地大都是种惯了的熟地,走到地头就想动锄头。黄豆红苕芝麻值不了几个钱,值钱的是烤烟,可烤烟要在八九月份才能收成,现在拔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一亩烤烟不算劳力,光化肥农药塑料薄膜就是几百块,现在烟叶正在收劲。工作组的人当然不听这些,整改就是命令,所有还林地除了树啥都不准有。
也不知道咋搞的,那个家伙喝了十支农药。后来才知道他喝的是灭菜虫的药。
说起来还多亏我救他。我去套种的地里给烟苗打茬,老远他就叫开了。他说二贵,现在咋啥都有假,老鼠药都毒不死人。我说开玩笑,想死还不容易?说笑间就见他口吐白沫,双手捂着肚子,脸都扭成了麻花。他说这日子咋过呀,生不如死,一阵子死了还麻利。我说没钱缴罚款倒有钱买农药喝呀。他说哪呀,赊的帐,十支农药,一块五毛钱。
我把他背到卖农药的那家子,几个人帮他喝了些浆水汤一类的东西。有人对我说,二秆子货,救他捞球,死了才好,要不工作组的人就不走,他们不走,眼看到手的烤烟牛都不吃,要想工作组撤出咱们村,就得死人。
没想到真的就死了人。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田康。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后来的连襟挑担。田康的死没有一点征兆,头一天我和二秀还帮他们打烟茬,丈母娘给我们做了一锅洋芋干饭,炒了一盘洋芋片一盘红烧茄子一盆红焖洋芋四季豆,还喝了杆杆酒。我们说到了工作组的事,二秀说能不能给工作组的领导说说,黄豆还没长实,烟叶正在收劲,等上个把月,庄稼收了,缴罚款不迟,况且桑树林里套种点把东西桑树长的还壮实。田康说,恐怕不行,昨儿个他们要我跟一路挨家挨户收钱,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搁,乡里乡亲几十年,谁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走到门跟前我都不敢往里走,怕看他们的眼珠子。三伯家是啥情况,要缴200块。从三伯家出来就差没搧自己两个耳光。今儿早上他们又叫我催款,他们不去,叫我去,我咋去?
二秀说,收钱是工作组的主意,他们为啥不去?大秀说,工作组的人在婶娘家打牌。
田康喝老鼠药的前后过程,是大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来的。她说那天我和二秀刚回去,田康就去找工作组了,请他们能不能少罚点款。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住在对门的婶娘家,婶娘的几个姑娘都出嫁了,老两口住着四五间房子,上面的干部下来,大多都住在那儿。田康从婶娘家回来就闷着头抽烟。问他咋啦。他说,人家说他咋老帮农民说话,你这个组长咋当的,说我们还套种了一亩烤烟,要是再说情,不服的套种户就叫他承担,套种一亩烤烟罚一千块。大秀安慰他说不会不会,人家缴不上款跟我们有啥牵扯。田康还是一个劲地抽烟,让我哄娃睡觉去。
这是田康咽气后,大秀边哭边跟我们絮叨的。她说自己刚把娃儿哄睡着,田康就喊她,他还在外面屋子,他说我、我、喝、喝药了!当时看见他已经躺在地上,旁边倒着瓶子,我知道那是毒鼠强。妈也起来了,妈就去叫婶娘,我们想工作组的人多,帮把他送下山。婶娘和伯柏都起来了,工作组的一个人伸出头问咋回事,我哭着求他们帮忙,有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进屋了。知道求他们没用,就问他们有没有手电,他们在屋里嘀咕了一阵,一个人把头搭在窗沿上说——没有!妈和婶娘伯伯照看田康和娃儿,我就去喊叫你们。
医生说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要是及时送来,洗个胃,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帮着我一起背田康下山的那个人大声巴气地说,哪是我们不及时送,工作组几个大男人睡在一个院子连吱都不吱一声。大秀叫醒我又跑上山起码耽搁了半个小时,下山时天在下雨,路又陡又滑。下了山,路虽平点,还得背着走,工作组要是跟个人,找车就方便,能找到车,也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