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叽咕咕吃起来。我一共吃到了三只鸡腿、一个鸡头。滑滑的,爽爽的。油腻,馨香。抓起一只鸡腿,舍不得吃,举到眼皮跟前仔细瞅,黄亮亮,油光光。有的地方鸡皮脱落,只剩下腿骨。骨头上露出细细的、白白的、黄黄的肉筋。牙一咬,没咬住,一弹,缩了回去,再咬。鸡腿上的肉筋像扎头发的皮筋一样,好玩极了。可我不敢玩,我得大口大口地嚼,大口大口地咽。吃慢了,怕二姐三姐吃光了。鸡肉的味道跟开放的樱花一样好闻,可比红艳艳的樱桃吃起来过瘾。鸡肉的好吃与樱桃的好吃完全是两码事,一个清香,一个油腻。山里人的肚子一辈子不缺清爽,不缺素食,缺的是油和肉。鸡肉的好吃远在猪肉牛肉之上,就是山谷里的娃娃鱼的肉也比不上鸡肉的香。后来我想,那罐鸡肉为什么那样香,那样可口,大概因为油水太多,又加上在油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肉才出奇地滑润,出奇地细腻,而且酥得连鸡骨头都碎了软了。当我吃第三只鸡腿的时候,牙还没碰上,鸡腿就成碎末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可口,想来想去也没有啥东西能比上。我不知道二姐是不是还记得,反正我忘不掉。现在想起来,还能想起那种香味。那是一种特殊的香,没有啥东西相比,你们肯定不信,不相信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相不相信一点都不重要。
我低着头一个劲地吃,二姐也毫不掩饰地大口嚼着。按说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害羞了,因为她有了那条红带子。没过几年,当我也有的时候,才知道那只是一条普通的月经带。葵花根本犯不着争的,到时候自然就有的。
不得不承认,那罐汤汤水水的鸡肉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我说葵花是小妖精你还不信,这回该信了吧,这么香的东西也诱不住她。她不但不吃,还大声呵斥我妈,问我妈把活蹦乱跳的鸡弄到哪去了,鸡咋变成了一罐残汤剩水?她指着我妈的鼻子,问我妈是不是到镇上的食堂捡的剩饭渣子。我和桃花立即抬起头,看看我妈又看看碗里的鸡骨头。只一小会时间,我和桃花又埋头吃起来。我妈连头抬都不抬,她也在吃,正啃一块骨头。她啃的那块骨头不像鸡骨头,鸡骨头没那么大的块头,那更像猪的一截腿骨。
自从我爸死后,我妈的话就更少了,她不大理会小妖精的质问。见我们三个人谁都不理她,小妖精就捡起火塘边的一块黑炭,又是黑炭!该死的黑东西!
小妖精把黑炭端端正正投进我们锅里。我们的锅就是那只吊罐,漆黑漆黑的罐子,一年四季吊在火塘上。虽然只是个生铁罐子,一日三餐天天得用,既烧水又煮饭。我们家有口锅,二尺口面的大铁锅,这口锅不煮饭,专煮猪食。小妖精葵花把吊罐打了个稀巴烂,一吊罐红艳艳黄灿灿的油汤哗一下喷出来,泼洒到吊罐下还没熄灭的火星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一阵烟灰扑地升起,烟雾缭绕,热气升腾。顷刻间,灰尘便弥漫起来。吊罐碎片飞向厨房的各个角落。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往一边倾着身子。我手里捏着第三个鸡腿,望了一眼我妈,显然她很惊讶,嘴张着,眼睛瞪着。看葵花,已经看不清楚,烟雾和尘土罩住了我们。
我们煮了好多年饭、烧了好多年水的吊罐就这样碎得一塌糊涂。
小妖精葵花还不罢休,还在骂骂咧咧,不停地说我妈偏向,给桃花买东西不给她买。这下子我妈火了。我爸死以后,我们家的战事还是接连不断,主要都是葵花这个不识相的东西挑起的。她还以为我爸不在了,她就可以顶替我爸的角色,在家作威作福,可以随便指使我妈。我妈上去就是一耳光,我妈喜欢打我们耳光,不喜欢操家伙,大概她嫌操家伙费事,扇起耳光利索又方便。所以我们经常遭到她的耳光袭击。我爸不在了,我妈开始打我们,以前她不大动手的。现在我们挨打的次数一点不比我爸在的时候少。我妈一连扇了小妖精葵花几个耳光,小妖精还不知趣,哭喊声反儿更大了。我妈说,争啥子争,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葵花还是那句老话,偏向!偏向!
我妈又是一阵耳光,接着两个人就对打起来。我说过,我妈是个罗圈腿,个子矮得出奇,小妖精葵花发育很快,已经比我妈猛势多了。这个不长眼色的货,和我妈就这样打斗起来。很快,阵势变得清清楚楚,我妈变成了挨打的对象。我和桃花不约而同,将拳头一齐对准葵花,这个家伙一点都经不住揍,该死的小妖精终于被我们制伏了。我们把她扔到房山砉的樱桃树跟前。
第二天,小妖精精神抖擞,对我妈说,我想死!
我妈说,大河又没盖盖子!
小妖精又说,我想死!
我妈又说,尿坑又没盖盖子!
小妖精咬咬牙,我都听见她牙齿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她说,不活了!
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又像自言自语,她说,绳子多的是!
她把这句话说得极其随便,极其缓慢,极其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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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6)
没过多久,我们村的几个人真的从我们家的尿坑打捞起说话算数的小妖精葵花时,我妈就没有原来那样坚决了。她大概忘了自己是怎么给葵花指引道路的。她把她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怕大粪和尿水的气味。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我的母亲开始仇恨起来。
我们把葵花埋在离家有段距离的山坡上,与我爸的坟也有段距离。这些事完全由我妈决定,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我不记得葵花有没有棺材,但我看见我爸是入了棺的。大概葵花没有吧,我们家只剩一口棺材,那是给我妈准备的,葵花死后,房屋里的棺材还在原来的地方,葵花可能就没有入棺的福分。
说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该有那么好的棺材的,但我们家不但有上好的棺材,所有山里人都有这种东西。人没死的时候,棺材并不闲着,里面装上苞谷荞麦小麦,干干爽爽,盖子一盖,严丝合缝,既防老鼠又防虫。我们那儿有句俗话,过得好不如葬得好。葬人要请阴阳先生,盖房要看风水,出门打工要算日子。听说如果谁家祖坟上长柏树后人日子就会越过越兴旺,要是谁家祖坟上钻出条红颜色的蛇,后人一定能当官发财。我爸埋的地方就请人看过,葵花埋的地方不知道看没看过。有人说葵花不算人,人要长到一定岁数才算人,死的时候才能大张旗鼓,才能请人看阴地放罗盘,才能招待客人,发丧戴孝。
我们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为老人准备了上好的棺材,柏木的,松木的,要是用柏木做几口棺材,招引的就不是本村本乡的眼目了。镇子上就有人亲自上山,不惜高价不怕麻烦,找上八个十个小伙子,从山上连拖带抬一气子弄到镇上。不过,老人一般是不愿意卖棺材的,尤其是上乘木料做的棺木。年轻人就不同了,年轻人巴不得赶紧卖了这些笨重又占地方的东西,好使现钱。对于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棺材没有好坏之分,有个装尸首的家什就行了,哪管什么柏木松木的。在他们眼里,只要山上的树都能做棺材,啥树都一个样,不就是几棵树几根木料吗。
我们村的人可不一样,不管老年人还是年轻人,一律认得树的好赖。做衣柜做箱子做棺材,只要是能做的什么都做,还做许许多多的桌椅板凳。村长家做的椅子上还雕刻着很多图案,龙呀凤呀,花呀草呀,其中最怪的是在他们的椅子上,还雕着我们四姊妹的名字。当然不是文字的那种名字,而是花草本身,繁茂的樱花,稀疏的桃花,巨大的向日葵,娇小的菊花。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各种各样的花草鸟兽还很多。
又把话扯远了,本来是要说我们这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树木供我们砍伐这件事,按我们村长说的原话就是,现在的政策好呀!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政策好,是不是包括有大量木料做棺材这件事,我理解的意思就含有这样的成分。坡地承包到户,山林承包到户,柴耙划归各家,高大的乔木,茂盛的灌木也就划归到各家各户。这件事不用听说,我是亲眼看到的,自小就没离开过大山,没离开过我们的承包山承包地。我们家几十年吃的用的,哪一点不是从承包山上弄来的。没盐吃了,砍根松树卖了;没衣服穿了,砍根杉木卖了;没针线了,砍根香樟树卖了,换回针头线脑。承包山是宝山,供我们吃饭供我们日用,还供给棺材,供了棺材还不算完,最后还得舒舒服服躺到承包山上。我爸不就这样,小妖精葵花不就这样吗?山里人全都是这样。
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头,就是这样从茂密变成荒芜的,从树木葱浓林木繁多变成了荒山秃岭。有人说,解放后山上的树木破坏最严重的有两次,一次是大炼钢铁的时候,一次就是山林承包到户的时候。前一次我们不清楚到底严重到啥程度,后一次,还是知道点的。家里缺啥砍根树卖了,这件事持续时间很长。到后来山上终于没有树了,才想起来退耕还林,栽起了马尾松桑树一类的树木,栽桑树纯粹是喂蚕,卖蚕茧。挣这样的钱远没有原来缺啥砍树省事。这些麻烦都是我们自找的。
当我们把山上上好的树木砍完伐尽,让山林变成真正的柴耙荒岭的时候,我和桃花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桃花是十八岁嫁到李家湾的。桃花出嫁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个小家伙了,这是村里人推算出来的。二姐夫在河北挖煤,一年只回一次家。桃花就是在姐夫冬月间回家、正月间回矿上班之前急急匆匆办的事。
二姐夫本来在外烧砖。烧砖讲究时令,开春天暖以后才能取土拓砖坯,拓好砖坯,把砖坯摞起来晾晒,大致晾一周时间,晾得干爽不粘手时,码进窑里点火。烧窑很讲究火候,啥时候火大,啥时候火小,啥时候停火,啥时候浇水出窑都有严格要求。烧砖从开春一直烧到霜降。霜降以后,砖坯结冻,烧出来的砖容易裂口破碎。所以,窑主一般在霜降时停工。也就是说,外出烧砖的人一般在霜降以后五天就全部返乡了,然后整个冬天就在家里呆着。现在提倡退耕还林,地里也没啥庄稼可种,冬天山上又种不成树苗,闲着也是闲着,打打麻将打打牌,时间多得没办法打发。二姐夫给人烧了两年砖窑,没挣到几个钱,当然不乐意。不乐意的原因,一方面是工钱太低,另一方面是空闲时间太长,一个冬天就那么闲着。干惯了活的农民一旦没地种,没活干还不如叫他们死。好多退了耕地的农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他们说,农民退了耕地就像当官的人丢了乌纱帽,那份难受,你们体会不到。人闲着的滋味不好受呀。只有退过耕地、下过岗的人才体会得到。二姐夫说,只要一年四季有活干,哪怕不挣钱都行,话是这么说,哪有不愿拿钱的人,笑话。特别是他和桃花结婚以后,家里负担重了,花费大了,不挣钱咋行。事情还算幸运。镇上一个人来山里招收去河北挖煤的人,二姐夫便拾了便宜一样高兴地报了名。二姐夫是在挖了第一年煤后娶走桃花的。
桃花找上个挣现钱的男人是我们家的喜事,全家人都裂开嘴笑,尤其是桃花本人。二姐夫家离我们不远,离镇子近。桃花被人引到男方家没几天就住到了男方家里,这样的事谁都愿意。你想呀,我们家住得那么高,从我们听得懂话开始,别人就说崖上的实聋子两口子不咋样,几个姑娘倒还光光鲜鲜。大姑娘命最好,每天能吃三顿米饭,那儿的人连苞谷长啥样都弄不清畅。如今实聋子家的二姑娘命也好,找了个挖煤的,一年回来一次,到年底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回拿,看把罗圈腿张狂的。实聋子算白活了,东躲西藏生下几个女娃,眼瞅着过好日子了,又死了,人的命真没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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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7)
桃花很快住到男方家最重要的理由是,二姐夫对他很粘糊。两样东西往一块粘,不好才叫怪呢,这与几年后我很快跟了社宁一样。小伙子就是不一样,只要往你跟前一站,感觉上跟我爸实聋子完全不同。也可能是我们家缺男人,姊妹几个又没人关心的缘故,见不得男人,一见男人就跟老鼠见大米一样。看得出来,桃花巴不得赶快走出我们家。实际上我也是,我在这个家呆得够烦,够讨厌的了,但没人把我往别人家引。我们那儿姑娘长到十七八岁,就有说亲的人往家里跑,进进出出的人比以往几十年进出我们家的人都多,都喜眉活目。好事似乎不是我们家的,而是进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