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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他定是明白的,他无言地仰头向天,很久才把视线回到我身上,脸上虽然蒙了黑布,却更加突出他双眸明亮如月射寒江。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他问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途中你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张了张嘴,然而句子噎在喉间,发不出声音。
“想我刚来的时候,也是年轻气盛的脾气。”他继续说:“总以为世上没有容不下自己的地方,可是,我还是错了……。”他突然停住,凝视着远处,出了神。
我不在意,大漠中出现这样的一个人物,必定也缘于一段伤心的往事,只是他的话里透出无限凄凉,牛马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而人却有记忆,我们无语地坐在沙地上,怀带着各自的心事、悲伤。
之后,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苏西泽,我可以称他为苏。
他当然不叫苏西泽,正如同我是绮丽,这不过是个西域名罢了,所以当一眼看到他袍下的那柄长剑,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这把剑剑身极窄,只得三分,异常精坚并不显柔韧,白玉剑柄上用银丝嵌绕出朵蔷薇花,这样的一把剑中原只有一把,纵是传说也只有一把,我倒吸了口冷气,他查觉到了,微笑:“你听到过我的名字?”
“是”我老实答:“那时我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吧,可我知道江枫是谁”。
他点头:“你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里有太多的回忆,令我不由仔细地打量他,此刻他已面上的黑布解了下来,露出那张曾经闻名于世的面孔,这张脸眼角眉梢虽然已有沧桑,可仍旧是轮廓清晰、清秀绝伦,他的眼睛宁静温和,如绝世的黑玉,隐隐泛着晶光,隐约地,我可以感觉到他从前的模样。
“你会武功”他问,可语气是肯定的。
“会一点儿”我答,他是个高人,我根本隐瞒不了什么。
“不是只会一点儿吧”他微笑:“你的身手利落,右手有老茧迹,你也练了十几年的剑了”。
我不由苦笑,一直以来似乎所有人注意的只是我的外貌,恐怕连小侯爷也忘了我曾受训十二年,总算今天听到有人谈及我的剑术。
“你也不是个普通人了”他喃喃道:“普通的中原女子是决不会来这里的,我在这里九年八个月零二十一天了,之前连一个中原人也没见过。”
我默然,他必定寂寞极了,不过一个月我已觉烦躁,他却深受近十年的异地放逐之苦。我害怕,这样漫长的煎熬,不知自己是否也能承受?
在西域,江枫过得很清苦,他并不于西域人深交,他们甚至偷偷称他为“独居的怪人”。也有几个族里的女子对有情,可是他却连看也不看她们,漠然拒绝一切外界的帮助,女人们只好远远地谈论,没有人近得了他的身,平日他在帐中制作木器,交于族长与其他路过的商队作交易。
我帮他洗衣做饭,将他自烦琐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他很傲气,但并不拒绝我的接近。
他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沙漠里凝视那轮金黄的夕阳,落日在他身上绘出金边,他约有四十岁,然而清秀颀长、风神俊朗,看上去不过三十来许,我很迷惑,这样一个出众的人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伤了他的心。
“绮丽,你来了。”他并不回头:“你看,夕阳多美。”
“是,很美。”
“江南的夕阳也是一样。”他低低道。
“别多想了。”我劝他:“苏,我们在西域,不要去想别的地方。”
“绮丽,你为什么不回去?”他不听:“西域不是你长住的地方,纵然中原令你伤心,可你还是个中原人”
“不要劝我。”我微笑:“苏,如果你真的想……。”
我突然说不出来,夕阳下,他的眼里满是痛楚。
“中原很大,而且过了这么久,找你的人大概都已经放弃了,你年纪还轻可以重头来过,找一个人成亲生子,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在中原找一个僻静地方呆下来,不要在西域孤身一人,你是无法成为真正西域人的。”
我只觉满嘴苦涩,喉咙有些发干,我说:“苏,不要只说我,你不也一样,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快回去呢,或者我们都不回去了。”
他微微笑,“我是无所谓的,无论在中原还是西域,我都是一样的,到哪里不过是生活,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呆下去”。
“不,不是的”我温和地道:“你怎么能在任何地方活呢,我知道你心里是不喜欢的,西夏人主要的饮食是饼与肉汤,我却硬要煮米饭给你吃,我从路过的商人手中买了各种硬瓜,以瓜皮炖肉做菜,你不是很喜欢么,常常说入关十年没有吃一顿满意的饭菜了,我们归根结底仍是中原人,这点我们都明白。”
“可是,绮丽,我们的生活不止是瓜皮炖肉这么简单”他道“不要忘记在你来之前我在这已呆了十年,我早就知道可以用瓜皮炖肉去消解沙漠中的大块肉食,可我从来没有做”他叹息:“绮丽,直到你来了以后,我的生活才有了重大的改变,不止是可以吃青色的菜,或是可以穿白色的衣服与酿造品尝各种水果美酒,最重要的,是有了生气,这全是因为你,绮丽,你本身就有生活的勇气,努力要改变一切粗劣不适的环境,也许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可是我却看得明白。只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热情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可以住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不重要”。
“不会的。苏,不会的。”我不住地劝他,但是越说自己也越难过,他的眼睛盛满忧伤,生计的困苦,环境的恶劣,他全部漠不关心,对于他,生活只是个累赘,必须无奈地背负在肩头。
现在在他身上唯一留下的,大概只有对剑的热情了,只有在摸到他的那柄长剑时,他的眼里才会发亮,可是,毕竟他也有很久没用那柄剑了。
我的伤心令他黯然,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你仍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不要浪费自己的生命,再说我已决定把剑术传给你,将来,你一定要成亲生子,再把我的剑法传下去。”
我终于流下泪来,他的话语犹如慈父,虽然他顶多只比我大十五六岁。
“苏,谢谢你。”我呜咽:“可是我未必有这个福气,你的剑术恐怕会失传。”
“不会的。”他温柔而宽容:“绮丽,只要你肯,就可以有丈夫、孩子和一个温馨体贴的家。”
迎着夕阳,我默默思索他的话,真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么?只要我肯,可是,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11
卓特布维纳族长非常信任苏,连带着亦非常照顾我,这种爱屋及乌的感情不仅仅来是来自苏,更来自他的儿子哈慕岱。
基于这样的关心,他常会派些个轻松的差事给我做,比如,这次刚到楼兰,他便命我去采购些香料,同行的,自然是他的三子哈慕岱。
我们牵着马走在楼兰狭窄的小道上,哈慕岱是一个很英武的男孩子,非常地纯朴善良,他不敢多看我,但每一次抬起头来,眼里都是含情默默。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我突然想起苏的话。
女人总要成亲的,连苏也这样好言暗示,相同的处境,在男人是浪子,在女人,却是荒唐。但是否嫁了人便一了百了?
每次当我看到哈慕岱,他的清纯只能更衬出我的沧桑,纯朴的生活只适用于相同纯朴的人,我是一个怪物,这些年,我早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我们的采购很顺利,那些浓艳的香料熏得我几乎迷醉,我想,也许生活并不是那么的不尽人意,一路上不断见到迷人的楼兰女子,披着长纱,里面是紧身的小袄与流水般的长裙,她们的身体窈窕而丰润,五彩的珠串悬在额间、颈上、腰中,更妖丽的是她们有各色缤纷的水眸,金黄、水蓝、深棕,甚至有一个浅得几乎没有颜色,我看得眼花缭乱,笑着对哈慕岱说:“楼兰真是个世外仙境,这里的女子衣饰美丽得像天上的云霞。”
他只是奇怪的笑,突然没了人影,当我回到驿馆门前,他又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包裹,硬塞在我手里,红着脸跑开了。
我带到驿馆打开,发觉里面是一整套楼兰女子的装束,水绿色的纱裙,配有绿与金色的珠串。
可爱的西域男子,原来也会如此细心,挡不住好奇心,我一件件穿戴起来,居然很合适,长长的纱巾迎风飘逸,族里的女子见了拍手大笑,她索性为我画上长长的眼纹,点了额间的散金和唇上胭脂,完妆后,我走出门外,去给苏看。
苏却不在帐中,我遍寻不着,却又撞见了哈慕岱,他瞧着我目瞪口呆,惹得我哈哈大笑,于是干脆走上街,做一回真正的西域女子。
一路走去,迎面却见不少人在向我指指点点,虽然我穿着与她们一样的服饰,会说与她们一样的语言,但是,我毕竟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我不过是个借了他人服装的异类,地道的饰束掩盖不住底子里的虚假,走在众人目光下,我渐渐有些泄气,想回去。
然而,我突然止住脚步,在楼兰的大街上,赫然出现了一辆中原的软锻马车。
喧嚣闹市与狂尘风沙,西域浓艳的土地上,居然停驻着一辆属于中原皇室的马车,有着明黄的缎垫,佩着黄金的缨络,走近些,可以看到上面刻着一个一个纤小的“御”字,我蓦地呆住了,有多久了,恍若隔世的记忆里,曾经,有我与小侯爷同坐共骑。
我呆呆地看着它,不知不觉已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摸那小小的“御”字,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的中原文字,就像第一次看到苏一样,它令我魂飞魄散。
“喂,你干什么”身后有人大喝,说的竟也是中原话,我猛地转过身去,那果然是一个中原人,穿着黑色的劲装,外罩金蝶穿花的纱衫,他本是一副凶神恶刹般的脸孔,可一见我便呆住了,那一刹间我欣喜万分,也许他觉查到了什么,我盼望着,他会奇怪地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他却没有,虽然脸上不凶恶了,却换了一副色迷迷的模样:“美人,你在干什么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凑了过来。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被一阵失望和痛苦夺去所有的感觉,西域人视我为异族,中原人却又将我归入边塞,黄沙碧土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名字与身份。
绝望中,我转过身想走,可偏偏那个人又缠了过来,“美人儿,到哪里去呀”他咯咯笑着,伸手来捏我的下巴,我面色铁青,随手拂了开来,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他却啊呀地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脸,呲牙裂嘴地叫,“臭婊子,你打我”。
我冷冷看他,这种下三滥的奴才,实在应该狠狠地教训一顿,但苏早提醒过我,西域贵族大多聚在楼兰,为免生事,我忍下怒气回头就走,才走了几步,身后那个男人便冲了过来,“你想走,没这么容易”。
怎么没这么容易?我冷笑,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不由霍地扭头逼视他,这一刻,我想杀了他,这个中原人居然想要侮辱我,在这片西域的土地上。
这时,又是一句中原话响了起来:“住手,不得无理”。
我抬眼望去,声音来自一群刚从楼里走出的人,最前面的人年轻最轻,也最秀美,他身着青色的锦衣,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金色牡丹,雍容华贵,仿佛是个皇室公子。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起来,那个男人早已跪在了地下,“世子恕罪,刚才这个楼兰女人想偷马车,小人上前制止,她还打小人。”
我只觉一阵恶心,他认定我是楼兰人了吧,欺侮我不懂中原话,这样明目张胆地污蔑人。
“胡说”那位贵公子立刻喝止,“这位姑娘高贵清丽,哪像是个偷盗之徒”。他极其有礼地转身安慰我,问:“姑娘你没事么?”
这次他说的是西域语,我又一阵失望,他也没有认出我。
我摇摇头,不想再说,径自转身要走。
“姑娘请慢步”那位贵公子道“姑娘住哪里,可否允许我送你一程”。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一抹热切,我不由有些惊奇,他居然对我有意思,我不由皱眉,他的来头不小,我并不想找麻烦。
“不要紧,我住得很近”,我以西域语回答他。
“不麻烦的”他笑着道:“就当我是替下人赔罪吧,如果姑娘不肯,那是看不起我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向来恶形恶状的人最容易对付,这样笑容可掬的男子叫人不能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