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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究竟尚云祥“用劲不用力”的“劲”是何物?无法直接说清,只能借助于比喻。用力好比用一个指头打人,用劲好比用整个拳头打人 … 还是说不明白,只好再举例:形意拳古谱上有一句赫赫有名的歌诀“消息全凭后脚蹬”,如果理解成以蹬脚跟发力出拳,十个人练十个人会震得后脑生痛。至于能不能发出大力,的确能,因为拳击运动员也是借助蹬后脚发力的,蹬后脚扭腰,这是发力最科学的法子。不过拳击蹬的是后脚尖,不会震得后脑生痛。
拳谱上讲的“消息”,不是以后脚去蹬力,消息是关于劲的消息。正如经络,西洋仪器在人体上找不出实据,劲也不能以肌肉的伸张来测度。后腿一蹬,大腿肌肉的力气,利用人体的合理构造,通过关节,层层加重,传导到拳头上 … 这是力学,用它并不能确切说清武术。
或解释说,后足一蹬,能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到拳头上——可以试试,算—个成年人的体重有两百斤,用了此法,也不太可能打出一百斤的拳头。一个五十斤的麻袋,从一米高的距离掉下来,击打地面的力量会有五十斤。但一个两百斤的人不能打出两百斤的拳头,正如人从一米高跳下,人体的关节构造,能将地面的反弹力疏散,所以不会受伤。当一个人妄图以体重打人时,人体构造也能将力量分散,任你后脚猛蹬,也蹬不出太多东西。
而劲就好比一个网兜,将一堆散桔子似的人体拎起来砸出去,人的体重就不会贬值,而且还能赚到加速度的便宜,打出超出体重的力量。妙用如此,尚式形意当然要“用劲不用力”了。
只有不用力才能练出劲,因为劲关系到周身上下,一用力便陷于局部,拣芝麻而丢西瓜了。有武术爱好者见到拳谱上写着“形意拳有明劲、暗劲、化劲”,便以为开始一定要练得刚猛,一练拳便频频发力,果然也有成效,打架厉害,听到“形意一年打死人的”俗话,便以为练对了。其实那跟拳击手打沙袋又有何区别?练一年拳击也能打死人,好的拳击手一拳有七十斤力量,七十斤打在人心口,当然能打死人。
其实拳谱上的明劲,明字除了明确,还有明白之意,是要入“体会劲”,拳力增大是这一阶段的必然效果,暗劲是要人由明转暗,淡忘对劲的体会,让其成为一种自然反应,化劲是收放自如。
暗劲与化劲难以描述,只能勉强说一说明劲。练明劲有个巧方法,要在转折处求之。五行拳不是练拳,而在练五种不同的劲,所以每一种拳的转身姿势都不同。转身姿势是为了劲而设立的,多练练转身,对领悟劲有帮助。
以前有传闻说,孙禄堂在教徒弟时,碰到了说劲难的问题,就用形意的劲比划太极拳,以图对徒弟有启发,后来自己也觉得有趣,就此创立了孙式太极拳。不宜此说是真是假,的确有练形意的人,见到孙式太极拳,所悟很多。
在练劲的过程中,自然会遇到“神气”的感受,此处不便多谈,只有练者心知肚明了。如果从发力的角度讲,肯定存在一种姿势比另一种姿势好。而尚式形意是用劲,劲练成后,一切架势无可无不可,所以也就没有“形”可言。
至于意,造作意念,毁人不浅。以前的拳师由于没有文化,在没有得到名师指点的情况下,看到拳谱上的形容词,就以为是口诀,如见到“四两拨千斤”,以为要在力学上取巧,有了贼心,就练不出功夫来了。现在有武术爱好者受气功影响,打拳时,自作主张地加入好多意念,练桩功要“双手捧起整个大海”,大海有多重?这样想,只能让精神无故紧张,常此以往,会短寿的。
再如看到歌诀“遇敌好似火烧身”一句,不明白“火烧身”只是形容,不是状态,假想浑身着火地比武,会令反应失常,不败才怪。
究竟何谓意?一个体操队的小女孩,她翻跟头不用多大力,也没什么意念,她靠得是练就的身体感觉,感觉一到,便翻成了一个跟头。形意的意,类同于此,不是在脑海中幻想什么画面,所以意等于无意。
尚老师总是要求徒弟多读书,说文化人学拳快,一个练武的要比一个书生还文质彬彬,才是真练武的。古书里的上将军,多是一副书生样。练武的也一样,一天到晚只知剑拔弩张,练不出上乘功夫。因为拳谱上许多意会的东西,文人一看便懂,武人反而难了。尚老师便是个很随和的人,面若凝脂,皮肤非常之好,没有一般练武人皱眉瞪眼的习惯动作。只是如果有人走到他身后,他扭头瞥一眼,令人害怕。
形意拳之意,比如画家随手画画,构图笔墨并不是刻意安排,然而一下笔便意趣盎然,这才是意境。它是先于形象,先于想象的,如下雨前,迎风而来的一点潮气,似有非有。晓得意境如此,方能练尚式形意。
尚式形意的形与意,真是“这般清滋味,料得少人知。”
尚 云 祥 说 “ 虎 豹 雷 音 ”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撰文
古传形意拳歌诀中,说可以通过发声来长功夫,名为“虎豹雷音”。李仲轩先生是形意拳大师尚云祥晚年所收弟子,拜师时 19 岁。由于与尚云祥年龄相差过大,尚云祥便嘱咐他不要再收徒弟,以免乱了尚门形意的传承辈份。李仲轩于尚师去世后一直默默潜修,今年已 86 高龄。晚岁心境更为缅怀尚师,便想将自己学艺的身证,写成文字,丰富一下老师武学的流传。此次谈的是“虎豹雷音”。
李仲轩在拜师尚云祥前,跟随尚云祥师弟唐维禄在宁河学拳,受了唐维禄拳术、医药、道法(形意拳是内家拳,以道家为归旨,所以有医药、内功)全部的传承,是唐的传衣钵弟子。唐师在口传形意拳古歌诀时,有“虎豹雷音”一句,并没有详细解释,李仲轩以为是对敌时大喝一声,震撼敌人心神的作用,也就没有多问。
之所以忽略.因为唐维禄在教拳时不许发声。一次李仲轩练完拳趁着一股高兴劲,唱了两句京剧,被唐维禄一顿臭骂,危言说练拳就是练一口气,一张口便白费了。而且精气神都在这一口气里,不求化在体内,反而大口大口唱出去,是在玩命。由于唐维禄定下练拳不许说话的规矩,使得李仲轩对发声有了成见,不会再多想。
李仲轩对唐老师的规矩十分信服。因为有切实体验,形意拳练一会后就能感受到体内气息蒸腾,随意张口确有“泄气”之感。至于如何将这口气化在体内,唐维禄教授,练完拳不能立刻坐下,要慢慢行走,转悠几圈自然会有熏蒸、淋浴之感.很是神清气爽,久之心智可以提高。所以习武要有练有化,收式与起式同样重要,甚至练完后溜达的时间比练拳的时间还要长。
对于形意古歌诀,唐维禄是先整个说出来,令李仲轩背诵,在日后再分节讲解。由于练武要靠实践,程度到了方能有悟性,唐维禄有的讲解十分清楚,有的讲解李仲轩便听不明白,似乎唐维禄也有难以说明之苦。到分节讲解时,唐维禄说到“虎豹雷音”,李仲轩问:“是吓人用的吧?”唐维禄连忙说不对,而是通过发声来长功夫 … 这便与唐维禄“练拳不许说话”的规矩违背了,李仲轩就问是何道理,唐维禄说他的师父李存义有言“要想功夫深,需用‘虎豹雷音’接引。”不过得功夫达到一定程度,方能有此妙用。李仲轩追唐维禄的话茬,说:“既然不是一声怒吼,是个练功方法,练功方法总是具体的,还望老师说明。”
唐维禄感到很是为难,想了一会,带李仲轩到了宁河的一座寺庙里。见左右无人,在院中悬钟上轻轻敲了一下,悬钟颤响。唐维禄让李仲轩将手按在钟面上,说:“就是这法子。”李仲轩仍然不解,唐维禄说:“李存义老师当初就是这么传给我‘虎豹雷音’的,我没有隐瞒你的,是你自己明白不了。”此事就此搁下。
唐维禄为自己的徒弟能够深造,后来让李仲轩转投尚云祥门下,李仲轩因此从宁河到了北京。李仲轩家中在北京有亲戚,当时由于时局紊乱,许多北京人南下迁居,所以北京有许多空房,房租空前的便宜。李仲轩在亲戚家住了些天,便租了间房子,留在北京专门习武。
由于脱离了宁河的大家族宅院式的生活,在北京胡同中与各色人等杂居;李仲轩对许多事都感到新鲜。当时胡同里有一位姓“严”的先生,是账房的会计,一手算盘打得十分高明,闲时在院子里将马扎一支,教左右的小孩打算盘,也将李仲轩吸引过来,就跟着学了,后来不料自己手的职业就是会计。当年玩一般学会的算盘竟成了终生吃饭的本事,不由得感慨人命运的因果奇巧。
严先生教李仲轩算盘时,问道:“我原以为你们练武之人,总是手指粗粗,满掌茧子,没法打算盘,不料你的手指比女人还细,一个茧子都没有。”李仲轩说:“找们内家拳不靠手硬打人。”当时唐维禄从宁河到北京看徒弟,躺在李仲轩租的房里歇息,听到严先生与李仲轩在院子里说话,就笑眯眯地走出来,两手一伸,说:“严先生,我的手也是一个茧子没有。”
唐维禄在宁河镇周边的农村里种地为生,可他的手不但没茧子,而且很小,一点没有重体力劳动的痕迹,严先生就感到更奇怪了。唐维禄说:“但我的手很有劲。”说完张手在院墙上一攥,便将妇女们绑晾衣绳的钉子拉了下来,然后不往原来的钉孔上插,而且错开钉孔,手一拧,钉子就进了砖里。严先生看得目瞪口呆,连说:“开眼开眼”。
唐师父表演了这手功夫,使李仲轩对形意拳的内涵更为向往,急切地想在北京期间能有长进。但虽经过正式拜师,每次去尚云祥家,尚云祥并不教什么,总是跟李仲轩闲聊,一副“来了个朋友”的样子。李仲轩知道自己的拜人尚门,完全是唐维禄的撮合。尚云祥虽对李仲轩有过观察判断,毕竟不太了解。他的闲聊,是在模自己的性情。于是放开了,什么话都跟尚云祥说,先将这段时间当作去作客,相信有一天终会得到传授。
一日,在尚云祥家时,尚云祥有个朋友来访。此人身体不太好,有胸闷头晕的毛病,听别人说读经文可以去病,便请了本经日日读诵。可经文难懂,一费心思,似乎胸闷得更厉害了,便来问尚云祥有没有健身的方法。
尚云祥说:“练拳更加费心思,我看你这只是体虚,找正经大夫,吃药慢慢调理,比什么都好。”那人走后,尚云祥跟李仲轩继续聊天,聊了一会话题就转到了那人身上。尚云祥说:“其实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病,正是读书,不过要像小孩上私塾,不要管书上是什么意思,囫囵吞枣地一口气读下去,只要书写得朗朗上口,总会有益身心。但咱们成年人,不比小孩的元气,大声读诵会伤肝,要哼着来读,不必字字清楚,只要读出音节的俯仰就行了。”
李仲轩问:“这有什么道理吗?”尚云祥答:“没什么道理,我看小孩们上学后,马上就有了股振作之气,对此自己乱琢磨的。’李仲轩又问:“为什么不把这法子教给您那位朋友?”尚云祥说:“那人生活不如意,精神萎靡,才令身体困顿,重要的是无思无想,不能再动什么心思,我就不用这法子把惹他了。”
这话题一谈也就过去了。几日后,李仲轩忽然由读书法想到,“虎豹雷音”会不会也在声音上有一番玄妙?便去问尚云祥,尚云祥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看了李仲轩一眼,说:“虎豹雷音不是练的,想着用它吓敌,尽管去练,练多了伤脑,人会疯癫失常的。”李仲轩问:“可唱戏的不也练大声吗?”尚云祥:“晦!可他们不练拳呀。”
从此李仲轩再也不敢问虎豹雷音了。与尚云祥彼此熟悉后,尚云祥开始了传授武功,所教与唐维禄有很大的不同。李仲轩心中奇怪,有时表现在脸上。尚云祥察觉,笑道:“唐维禄所教就是我们师父李存义那一套,我教的是我这一套。”李仲轩连忙借这话茬,将唐维禄用敲钟传他虎豹雷音的事说了。尚云祥听完,说:“没错,李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李仲轩说:“这是李存义那一套,你的那一套是什么?”
尚云祥大笑,说:“你这个徒弟真会挖东西。好,哪天打雷告诉你。”李仲轩以为尚云祥是在用玩笑话敷衍,不过也一度天天盼着下雨,但多天没下雨,尚云祥也不再说什么,只好专心练武,不去妄想了。
那时尚云祥邻居家的猫生了窝小猫,有只小猫一个月了两只耳朵还没竖起来,跟小狗似的耷拉着耳朵。尚云祥觉得它可爱,虽没要来养,却常抱来玩。一天李仲轩去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