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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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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顾不上吃饭,放下饭盒便到处去找他。他并不在食堂后那洞破窖里。最终我在小河边,在我和他第一次发生不快的争辩那片沙滩找到了他。沙滩里早已被雪覆盖。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坏过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块“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时间。我找到他时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后,才发现他闭着双眼。他睁开眼睛见是我,随即又闭上了。不仅没坐起来。身体竟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一边脸上还隐约留下着老姜头儿的指印。
    我说:“子卿,你还拿我当最好的朋友不?”
    他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朋友吗?”
    他的两只手抓在雪中,冻得通红。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只手,用我的双手不停地搓着。搓热了,替他解开他的一颗衣扣,将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怀里悟着。接着又攥住他第二只手不停地搓。
    我问子卿他在什么情况之下第一次碰见鲍卫红的?
    子卿说在我回哈尔滨探家期间,五连的宣传队到我们连来友好演出过一次。鲍卫红不但是五连的卫生员,还是五连的宣传队员。她在台上演“李铁梅”,子卿是台下的观众之一,自然就认出了她。
    我问子卿他们之间究竟是谁首先主动跟谁说话的?
    子卿承认是他首先主动跟她说话的。承认演出结束后是他主动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动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在这个连。”
    “认出了你她当时很高兴是吧?”
    “是。”
    “她怎么说?”
    “她说真没想到。”
    “后来呢?”
    “后来她就说——‘我一定要调到你们连来!’……”
    “你怎么说?”
    “我说——哪太好了!——当时我绝没想到她会放着卫生员不当,调到咱们连来喂猪……”
    “可这已经成为事实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为你而调来的。”
    “可我并没有向她流露出这样的愿望!”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必要对她的决定负任何责任。”
    “你并不喜欢她?”
    “说啊!”
    “喜欢。”
    “你居然还说喜欢!”
    “四五年前,咱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咱们在那小人书铺见过她几次之后,我就喜欢上她了。下乡后,我也曾幻想过,要是能和她分在一个连队多好……”
    子卿说时,始终闭着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对一个人说说这件事的地步了。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诚地和我一问一答。也只有我才会陪着他这样。老姜头儿那一个大嘴巴子,看来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说:“子卿,咱俩别绕弯子了。别用喜欢不喜欢这种词了。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用最明确最直截了当的话回答我的话——你究竟爱不爱她?……”
    “爱”这个字,第一次从我口中说出。以前当然我也许多许多次地说过这个字,不过总是和“无限热爱”、“阶级友爱”连在一起说的。是的,直至那一天为至,二十一周岁二十二虚岁的我,还从来没有单独说过一个“爱”字。我早已记不清是在小学几年级学了这个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学的全班同学一起,随着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每点一次,而异口同声地大声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业本上认认真真一笔不苟地写过这个字。还一定用“热爱”或“友爱”造过句。但以后“爱”这个字确确实实再就没从我口中单独说出过。更没有问过谁爱不爱另一个人。以至于我说出了这一个字,仿佛一不留意说出了一个脏字,自己首先觉得羞耻似的脸红了……
    子卿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他虽然睁开了双眼却并不看我。他望着天空。他很久都没有回答。
    我不再问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将他另一只被我搓热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怀。我默默地期待着。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离开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没有陪着他挨冻的义务。
    正当我欲起身时,子卿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不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吗?”
    我说:“如果我是你,自从她调来之后,我会觉得我很幸福!”
    他说:“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会去和她幽会。”
    我说:“那么你还是并不爱她了?”
    我想,对于我来说一个非常值得爱的姑娘,也许对于子卿来说真的并不值得他爱?他只不过是喜欢她,承认她是一个好姑娘罢了?难怪书里总是强调,爱和喜欢并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么似乎也是不该太责怪子卿的。谁也无权迫使他去爱的呀!
    不料子卿却说:“我爱她……”
    我不禁低头看他,脸对脸,目光对视着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了起来。
    我恨恨地说:“那么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一个姑娘为了你而调到咱们连队,为了你而不再当卫生员宁肯喂起猪来,为了你而每天承受着那么许多议论的压力,可你呐?你心里明明地爱她,却又整天装出和她和这件事无关的样子,却又成心回避她,使她在别人看来,仿佛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姑娘似的,这公平吗!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实话告诉你,我曾因为一个姑娘这么爱你,而暗暗地嫉妒过你。我承认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现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姜头儿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会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松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闭上双眼了。
    他闭着双眼说:“她是高干的女儿。她爸爸是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她妈妈是教育局的干部。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原来他是由于此种心理在作祟!
    我望着他扑哧笑了。
    我觉得我的子卿那一时刻又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我说:“那有什么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干,我将来也跟你沾光啊!……”
    他说:“可你替我娘想过吗?他们如果将来不能像尊重他们女儿的婆婆一样尊重我娘,他们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穷老百姓那种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穷者姓说话那种腔调对我娘说了一句话,那对我娘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时我是那么的受感动——在这件事上,子卿他心中仍想到娘,你不能不承认一百个男知青里,也挑不出几个像他这样的好儿子!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看,她是一位好姑娘,她的父母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好吧?”
    他缓缓坐了起来,然而双手仍交叉地塞在襟怀里。能那么样地缓缓坐起,是很需要体育基本功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她的父母正是我想的那种人。他们因为她不再当卫生员了,因为她居然爱上了一个穷家小子,已经给她写过几封信大加教训了!这几封信她都给我看过。”
    我苦口婆心地说:“那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那你更应该体恤她才对呀!……”
    他坚决地说:“我不!”
    我急了,一下子将他又推倒,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你这样简直太可恨了!……”
    他仰躺在那儿,眼望着天空,平平静静地说:“我不能因为她就轻率地改变了我对我自己人生的设计。”
    听了他这句话,我一时间恍然大悟,什么都明白了。
    我又低声问:“那么,归根到底,你是唯恐你和她的事,会影响你将来上大学啰?”
    我问得也相当平静。
    他不再开口了……
    我注视着他那张英俊的,表情一向孤傲的脸,第一次发现,在他那种孤傲的表情下面,还有某种冷酷的东西。
    看来,使他那么不公平地对待她的一切原因都不是特殊的原因,一切理由都不是特殊的理由,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一种他自己认为说得通的说法罢了。只有一个原因一个理由是最真实的原因最真实的理由——他的大学梦想。为了实现他这个梦想,他什么都可以无视。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一个姑娘对他的那么痴情那么热烈那么不管不顾的爱……
    而他居然还承认他是爱她的!
    我突然抓了一把雪揉搓在他脸上。这也不能使我感到解恨。接着我骑在他身上,左右抡拳揍他。他不反抗。任我捧他。两眼尽量不看我,望着天。这使我更加恼怒。我将他的头往雪地里按下去。已经下了几场大雪。那儿的雪已经积得有一尺多厚了。他的头几乎被我按得埋在雪窝里了。我继续抓起雪揉搓在他脸上。不停地那样做。而且往他嘴里塞雪。
    “叫你清醒清醒!叫你清醒清醒!我闷死你!……”
    不知不觉中我流泪不止。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她为什么将她那么痴情那么热烈那么不管不顾的爱给予这个孤傲而冷酷的翟子卿啊!……
    子卿他仍不反抗。连交叉地塞入襟怀的双手都没抽出来一只……
    我离开小河边的时候,子卿他仍仰躺在那儿,头埋在深深的雪窝里。我回头望去,觉得他像一具无头的尸体,那情形一动不动的很有些恐怖……
    我和子卿的铺位分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向他表示疏远。于我,那样做仅仅是表示疏远罢了。子卿回到宿舍,发现我的被褥已不在他的铺位旁了,久久地伫立在南大炕前。而我那时正盘着双腿坐在北大炕上我强行挤出来的铺位那儿。我望着他的背影,明白他显然是怔住了,呆住了。
    他缓缓地朝我转过身,朝我很悲哀地望了一眼。当时宿舍里人挺多。他大概以为我公开与他决裂了。他一这么以为,那一种来自于我的情感打击,对于他显然是比老姜头儿当众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要严重得多。甚至在严重性方面是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他微微对我摇了摇头。我当时不太明白他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忏悔。也许是对我的深深的谴责。他随即低着头离开了宿舍。那样子仿佛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彼此不说话了。好像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两个互相陌生并且各自发誓老死不想往来的人……
    不久边境局势更加紧张。连里抽调了两个知青排去修筑备战公路。子卿也在其中。似乎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爆发的“战争”这个严峻的话题,如同一把巨大的扫帚,一下子将当时连里的一切闲言碎语扫光了。鲍卫红终于从蜚短流长中获得了解脱。她不再是“热点人物”了。她被人们的口舌饶过了。没谁再关注她。没谁再提起她。更没谁再谈论她。她被“公众舆论”抛弃在村东头的猪号那儿。好比今天的人们吐掉嚼得没了滋味儿的口香糖。唯有我偶尔想到她。但我一次也没去看过她。我不愿自己又成为一块口香糖,在非常时期作了人们口舌的牺牲品。只不过偶尔想到她时,内心里暗暗替她感伤一阵罢了……
    有一天中午老姜头儿在大食堂门口迎住了我。
    他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问:“哪去?”
    他说:“跟我走还能到哪去!”
    于是我随在身后往猪号走。
    路上我忍不住又问:“什么事儿?”
    他头也不回地说:“有事儿就是了!”
    我心里当然清楚——肯定不是他闷的慌了,忽然心血来潮,要找我谈什么话。肯定是鲍卫红找我有什么事儿。我暗暗鼓足勇气,打算趁此机会当面对她说:“选择的错误有时候也是来得及纠正的!我愿意帮助你下这样的决心。只要你也愿意多给我这样的机会……”
    鲍卫红并不在猪号那个小泥草房里。
    老姜头儿从他的褥子底下抽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用红围巾包着的东西。我一眼认出那红围巾是鲍卫红的。
    他说:“你把这个交给翟子卿。”
    我问:“是小鲍让转交的?”
    他点点头,坐在小凳上,吧嗒吧嗒吸起旱烟锅来。
    我又问:“是什么?”
    他说:“我没看过。”
    “这算是你求我,还算是小鲍求我?”——我虽已接过那东西,但心里很有些不情愿。
    “算我求你,也算是她求你。”
    “也算是她求我?那你叫她来当面求我!”
    老姜头儿朝我看了一眼,郁郁不乐地说:“她走了。不能当面求你了。但她临走交待过,如果我不想亲自转交给翟子卿,那么我只能再代表她委托一个人,就是你。除了我,她似乎再就信得过你了……”
    我捧着那东西,一时间疑疑惑惑的,并没有立刻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姜头儿吧嗒吧嗒地又吸了几口烟,低声嘟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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