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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祖祖辈辈生活下去的好地方吧?
两位母亲的目光,又缓缓地移在我和子卿身上。
子卿母亲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们那儿又没学校,他们不上学了吗?”
我母亲叹了口气,也说:“是啊是啊,一想到两个孩子,这决心就不好下了呢!”
子卿父亲说:“那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些你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渔村多么多么好的话!说些你们后悔不后悔的话!我和晓声他爹,小小的年纪就一块儿‘闯关东’,先是在城边上赖着混,后来终于和老婆孩子混进了城里,是那么容易的吗?这其中的苦辣酸咸,别人们不清楚,你们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母亲抢白道:“咱们这儿也算城里呀?”
子卿父亲瞪起了眼睛:“怎么不算?咱们两家有户口本儿没有?有粮本儿没有?都有!都有就是城里人!连政府也承认的城里人!你们当我们拖拽着你们往城里混是为啥?为我们自己?不是!是为他们!……”
他用握在手里的锥子指指子卿,指指我,接着又说:“为他们将来有文化,出息成两个文明人,跟我们当父亲的不一样!我腿残了,就不说我了。那就说俺那老弟!他现如今是工人阶级了不是?是啦!可没有文化的工人又是什么?旧社会叫臭苦力,插上条尾巴人家就把你当成头驴!拼上我们这一辈子,有苦往肚子里咽,也得叫子卿和晓声,跟我们不一样!……”
子卿父亲涨红了脸,说得格外激动。
两位母亲听着他的话,表情渐渐地肃然起来。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装出肃然的样子。我望着子卿,觉得父辈们,是把什么无形的,但是却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们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诉我,他当时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一时刻,我们内心里部充满了对我们的父辈们,母亲们,和我们自己的大的体恤。我们都明白了一点,无论我们多么地讨厌这一条城市边儿上的“脏街”,看来我们也得和它常相厮守了……
“外边有人等着没有?”
某天,子卿在公共厕所里大声地这么问。
我听出是他,不愿马上回答。
隔片刻,子卿又大声问:“外边就没人等着吗?”
我忍住笑说:“有人等着,你快点儿!”
分明的,子卿也听出了是我的声音,又隔片刻,在里边搭讪着说:“是你小子呀!”
我说:“不错,是我。”
子卿说:“求个事儿行不行?”
我很干脆地说:“不行!”——心想,你在里边屙屎,能求我什么好事儿?难道叫我帮你使劲儿不成?
子卿低声下气儿地说:“行吧!我忘带手纸了,分我一半手纸咋样?”
我一听,心里别提有多幸灾乐祸,说:“活该!”
他说:“‘俺弟’,别跟哥这样嘛!”
只有他父亲跟我父亲说话,才可能这么说。
我心想——“俺弟”是你叫的吗?跟我来这一套?来这一套也不给你面子。
我仍因前几天我们打那一架多少有点儿记他仇。
他说:“你就这么不重情分啊?你忘了我对你好的时候啦?”
我说:“忘啦!”
他说:“那,我出不去,你可也别想进来。”
我说:“那你就一辈子蹲在厕所里吧,我回家去了!”
我说完,绕着厕所跑了一圈……
子卿在厕所里高叫:“哎,哎,‘俺弟’!‘俺弟’你别走嘛!”
我听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比较而言,在忍耐力方面难以持久的,毕竟不是子卿,是我。
子卿猜测到了我其实并没离开,反而在厕所里大声唱起歌来……
他也唱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我开始觉得痛苦了。
我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不得不问:“你到底出来不出来哇?”
子卿说:“暂时又不想出去了!”
我说:“‘俺哥’,快点儿出来吧,我都要屙裤裆里了!”
他说:“活该!你屙裤裆里我才高兴!”
接下来自然轮到我央求他了。而结果是——我走入厕所,将我带的手纸一分为二,将面积明显大些的那一部分,恭恭敬敬地奉献给他……
我从厕所出来时,见他站在厕所外,没走。
他说:“出来了?”
我说:“我又不想屙完了还蹲在里边唱歌!”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等你。”
我说:“我可没求你等我。”
他说:“那就算我自己乐意等。‘俺弟’,咱俩以后别怄气了,啊?”
他说完,将胳膊亲昵地搭在我肩上……
从此我们再也没互相同过别扭。我们就像当年“脏街”上互相最亲爱的一对亲兄弟……
在我们全班,乃至我们全校,子卿始终是学习最好的几个同学之一。
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他又得了“双百”。全班仅他一个学生得“双百”。公布成绩时,老师照例对他大加夸奖。同时叫起了三个不及格的学生,教训得他们一个个低垂下了头。三个不及格的学生中,有一个还是留级生。
放学后,我和子卿刚走到一条胡同口,被那三个不及格的同学拦住了。分明的,他们是预谋好了,专在那儿堵截我们的。
为首的留级生气势汹汹地对子卿说:“翟子卿,我们早就警告过你,不许你再考‘双百’,你为什么还故意考‘双百’?”
子卿说:“那我也不能故意往不及格考吧?”
对方一听更来气了,当胸捣了他一拳:“你让我们三个当众害羞,今天我们三个也非得羞羞你不可!”
我说:“你们干吗欺负人!”
他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恐吓道:“你又没考‘双百’,没你什么事儿,别找不自在!”
我爬起来,对子卿说:“子卿你别伯他们!要打就打,我帮你!”
子卿却说:“那,你们想怎么羞我?”
他们说——得子卿从他们胯下钻过去才肯放过我们……
子卿听了,默默将书包从身上取下,递给我。
他们以为子卿真想和他们打架,都防范地摆好了姿势。
我知道子卿是不敢和他们打架的。倒不见得是因为他多么的怕他们。其实他是很能打架的。他内心里根本不至于怕他们。他是怕他的父亲。他实在是太怕他的父亲了。他父亲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位上帝似的。他因和我打那一架挨了他父亲的揍以后,再受到挑衅甚至受人欺负,就学会了一个忍字……
子卿又默默脱下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递给我……
这使他们非常困惑,面面相觑,搞不明白子卿究竟是要干什么?……
子卿却说:“我钻……”
子卿说完,子卿就双膝跪下去了……
而他们,这时都蛮横地笑了。他们一个个叉开两腿,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身后……
当子卿从他们第一个人的胯下钻过之后,我发现他们第二个人将手伸进裤裆里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我大叫起来:“子卿,别钻了,他要往你身上撒尿!……”
可是尿已经撒到子卿身上了……
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欺辱别人的心理快感表现在缺乏良好品德教育的孩子们身上,也是和大人们的罪过行为一样邪恶的……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将我自己的书包和子卿的书包,裤子往地上一抛,像一条掐断了链子的狼狗似的朝他们扑过去……
子卿见我已然和他们扭打作一团了,才开始和我一起勇猛无比地讨回他失去的公道……
三个同学自感无理,也意识到他们自己欺人太甚了,先自心虚,哪里还敢真和我们打下去?都吃了些亏,哀哀疼叫着,互相照应着摆脱了我们的无畏还击,仓皇而逃……
子卿的裤子却在扭打中被踩破了……
子卿不敢直接回家,跟我到了我家里。
母亲听我讲述了一遍经过,抚摩着子卿的头说:“孩子,你也忒老实了!他们叫你从他们裤裆下钻过去,你就真钻啊?还脱了自己的裤子钻!……”
子卿噙着泪说:“娘昨天夜里刚给我补好的裤子。娘说布已经‘绦’了,再也挂不住补丁了。娘嘱咐我要小心在意地穿,说穿两个月后才能给我做条新的……”
子卿说完,就哇地哭出了声……
我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们打架,子卿他脱下自己的裤子钻他们的胯,不仅因为他怕他的父亲,还因为他那条补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在两个月内是万万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难过起来,哭得母亲也落下了泪。母亲爬上炕,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父亲的肥大的旧劳动布裤子,剪去一尺多裤腿儿,粗针大线地给子卿改成了一条他勉强可以穿的裤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样显得滑稽可笑,如同一只从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惊诧地张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子卿的父亲去世了。他父亲是由于患胃癌去世的。当年“癌”还是一个不太常听人提到的字。对于穷困人家来说,更是“不治之症”。甚至是糊涂之症。子卿父亲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时疼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还大口大口地喷吐鲜血。那时子卿母亲便惊恐地替子卿父亲轻拍后心,或者抚他的胸口。那些做法当然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丝毫减轻不了子卿父亲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则双手端着脸盆,浑身抖抖瑟瑟地伫立炕沿前,接着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那对他是一件必须那样做而又极其害怕的事。他可怜自己的父亲也可怜自己的母亲。父亲口中喷吐出的鲜血往往溅在他身上、手上和脸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样的情形。目睹子卿双手哆哆嗦嗦端着的半盆鲜血我几乎晕倒在他家里。我虽然并没晕倒在他家里,却亲眼见子卿因心理过分紧张而晕倒了。半盆鲜血泼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连子卿母亲和我母亲,当年也不知他父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母亲和我母亲,在那条街上逢人便问——什么是癌?怎么得了癌,医生便说没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没有什么偏方可治?当年那条街上没有一个人能向他母亲或我母亲讲清楚什么是“癌”。更没有一个人向两位母亲介绍过某种治癌的偏方。穷困的老百姓对穷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与说几句劝慰的话,陪着唉声叹气,陪着掉几滴眼泪而已。子卿父亲死前已瘦得皮包骨。临死前他还以为,他是被肚子里的蛔虫害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给他父亲穿上寿衣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将他父亲发送了的……
冬天,我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回来探家时,亲自去子卿父亲坟前磕过头……
当时我父亲眼中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父亲对着坟头说:“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后的日子,有你弟妹照应着呢。我看子卿这孩子很懂事,学习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对得起你的养育之恩……”
子卿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们那条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穷的了。他父亲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难过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济勉强度日。后来街道不救济了。不得不靠变卖家当了。当年的穷老百姓人家,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家当”可卖!所卖其实都是过穷日子离不了的东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卖则连买粮的钱都没有……
不久我母亲当上了街道居民组组长。那时街道上成立了一个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线的小工厂。为了照顾生活困难的居民,允许一部分街道妇女将石棉领回家去纺。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挣那点儿钱的人却很多。我母亲利用居民组组长的小小权力,替子卿母亲争取到了优先权。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见他母亲缩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纺不止。纺车嗡嗡,飞絮满屋。而子卿盘膝于炕,伏在一张小矮桌上,专心致志地学习,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影响。他母亲脸上扎着一块浸湿了的旧手绢,他脸上也扎着一块。母子二人都只露出双眼。生人到他家里去,准会吓一大跳,准会怀疑自己迈进了一户怪异的人家。手绢扎在脸上,掩住口鼻,是为了挡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湿了,据子卿当年告诉我,是为了透气好一点儿,呼吸时感觉到点儿凉意,不至于因长久憋闷而晕眩。铅灰色的石棉絮积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发上,衣服上,将他们母子变得像两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