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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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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小说的时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种感觉,最初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某些人们所想象的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而首先是一种害羞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少女的内衣,被别人当着她的面拿在别人的手里。十余年来,我将自己一次次掰开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创作中了。尽管难免常用遮遮掩掩,矫揉造作甚至文过饰非的词句近乎本能地“包装”自己,但阅读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轻轻巧巧地就会将那些“技艺”性的词句从我的作品中抚去,而显见地看到由我变成为的一个男人的无数碎屑。哪怕用地摊上卖的最廉价的放大镜一照,一个男人的某些本质都可能会一览无余。而一切本质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对于外科医生,不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美人儿还是丑女,她们的腹腔一旦被剖开脏器都是一样的。并且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赏的眼光观看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别人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害羞的感觉。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恓惶的感觉了。如果对方是女性,我则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无地自容了。并且每每会产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象——想象对方当着我的面拿起我的书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艺”性的词句,还抖落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人儿。他是由真诚和虚伪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浑然一体。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诚而害羞而栖惶。不明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真诚本质上必是羞涩的这一点,那简直是一个粗糙的不值得与之交谈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虚伪而害羞而恓惶。即使当你的虚伪成功地欺骗了别人的时候,你表面上装出很真诚的样子,你的意识里暗暗自鸣得意,而你的内心里其实仍是很沮丧很索然的。没有一个习惯了虚伪的人内心深处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为什么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的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我的书那样放着。不,其实我明白,她将我的书那样放着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难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对我很感兴趣吗?某个女人总是从某个男作家的书开始对他感兴趣的。她心底里已对我滋生着一种怎样的兴趣呢?
    我望着鱼缸,佯装出在欣赏那几条“银龙”的样子,而内心里却在研究着她,判断着她,希望得出一个有把握的结论。我觉得鱼缸里那一条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仿佛就是她。我这么觉得之后,它便在我眼里变得性感极了。我渴求着几分钟后在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周身的血液因心底里的那一种渴求而加速循环。我产生了一种想要跃身到鱼缸里云的冲动。跃身到鱼缸里去马上与那一条游姿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亲近,它仿佛正在鱼缸里向我发出妖烧的诱惑……
    “你在欣赏那条‘银龙’?”
    她低声问,并且注视着我。声音仿佛并不来自我身边,而来自鱼缸里似的。
    我说:“它很……性感……”
    我没转脸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
    她扑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轻轻碰了我的手一下,柔声细语地说:“你倒是喝茶呀!”
    我说:“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们的目光那时一撞对。在橘红色的落地灯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浅粉色的无袖短衫的颜色变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鱼缸里那条最吸引我的“银龙”一样,被喷染上了一层橘红。而她那白皙的颈子,白皙的双臂,仿佛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润着隐约的血色似的……
    我的目光不能自禁地朝下望去……
    而她那时却有意无意地将拖鞋交替蹬掉,将两脚放到了沙发上,用裙裾罩住了收拢在胸前的双腿。并将下颏抵着支起在裙子下面的膝上。裙裾的边缘只露出着她的脚趾。我那时才发现,她的脚趾甲是涂红了的。不是所有的脚趾甲都涂红了。而是只有两个大脚趾的趾甲涂红了。像两颗好看的鲜红的草莓……
    我的目光赶紧又望向鱼缸。又望向那条性感的“银龙”……
    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可怜极了。我自怜得想要咧开嘴嘤嘤哭泣、我在对我有诱惑力的女子面前一向极端自卑。并且对她们的美好的肉体一向馋涎欲滴。当我文质彬彬地自诩我很“欣赏”她们的时候,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那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天大的谎话。最清楚我内心里萌生的勃勃的欲念,和“欣赏”这个雅致的词是毫不相干的。因而我总是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社交场合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动自觉地远远避开那些对我有诱惑力的女子。我太没有能力抵御她们客观上对我造成的诱惑了。好比一个喜欢吃巧克力的孩子,面对一块散发着奶油香味的巧克力,你没法儿使他内心里不品咂咀嚼它的滋味儿。我并没有被熟悉我的男子们和女人们视为一个“好色之徒”,那也许实在是由于我善于伪装。或者还由于我的自卑给人们造成的假相。倘若被对我具有诱惑力的女子而奚落,而嘲笑,而轻蔑和羞辱,那无疑将会造成对我的心灵的最严重的创伤。实际上我是因害怕在自己的心灵上留下这样的创伤而远避我所向往的某些女子。至于什么名声的毁誉,倒从来不曾是我所顾忌的。在男人群中,我一向要求自己要像一个所谓“正人君子”那么地去处世为人,而对于我所向往的女子,我从来也没有,压根儿也没有打算规长矩短地奉行什么“君子风范”。我又渴求她们又唯恐遭到来自于她们的致命的伤害。我是一个本质上的“好色之徒”。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好色之徒”。我是一个外表斯文的“好色之徒”。与某些被人指斥为“好色之徒”的男人相比,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对女色有着耗子一样的胆怯的理性的男人而已。如果胆怯也算是一种特殊内容的理性的话……
    那一天我在子卿家里,情形对我而言正如一只耗子蹲踞在夹鼠器或捕鼠笼旁,盯着什么对耗子的嗅觉最具刺激性的食饵,激动万分而且胆怯万分,企图舍生忘死地一扑,又不知一扑之下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我不但觉得她分明的已在暗示我她对我很感兴趣,而且觉得,即使我的行为超越了她所能欣悦允许的范围,她似乎也不会还掷我以伤害的。对她的这种研究和判断,热忱地怂恿我对她的强烈的欲念。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对我具有根本无法抗拒的诱惑性和迷幻性的女人如此之近地坐在一起。近得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近得我甚至能一阵阵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肌芳肤馨的女人特有的馥香体味儿。她正属于那类我的男人意识所常常向往和渴求亲偎的女人——没有被什么脂粉污染过的天生美好的女人。她已向我发出暗示。她似乎也和我期待着她的主动一样在默默期待着我的主动。她是我完全可以自信不会因我的“侵犯”而憎恶我甚至陡然翻脸伤害我的一个女人。也许我今后不会再碰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很近地坐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得称她“嫂子”!但是她是“子卿”的妻子!但是那是在子卿的家里!但是在另一房间里,正睡着我的另一位母亲似的老人家。她是这一个好看的,我的男人意识所常常向往和渴求亲偎的,对我具有巨大诱惑力的女人的婆婆!她还是子卿的母亲!……
    当我不怕,也似乎没有什么根据怕一个我所渴求与之亲偎押爱的女人的时候,我又仿佛怕起了我自己,怕起了别的什么……
    我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艰滞地说出两个字是——“我走……”
    她睥睨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话。
    我又说:“我得走了……”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并且随之站了起来。
    “别走……”
    她拉住了我的一只手。
    她的声音也轻得不能再轻。
    她微微仰起她的脸瞧着我,表情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儿。
    她的手很软,手心很细润。
    我可怜地站在她面前,希望我的手永久地被她的手拉住。
    那时刻我想到了子卿母亲对我讲的某些话,心里倏忽间涌起对这个好看的女人的无限怜悯。
    然而她自己看去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足以被人怜悯似的。因为她正以一种反而怜悯我似的目光仰望着我。如同一头卧着的母鹿仰望着一匹小马驹。
    “你别那么……那么和自己过不去……”
    我傻笑着。当然并未从她手中抽出我的手。
    “你坐下……”
    我又顺从地坐下了。
    她仍未放开我的手。
    她问:“别人给你看过手相吗?”
    我说:“看过。”
    “都怎么说?”
    “不一致。有的说我四十四岁以后事业顺利,有的说江郎才尽,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
    “感情历程方面呢?”
    “这……”
    “不好意思自己说?那就让我来相吧。翻过手……”
    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于是我将那只手手心朝上伸向她……
    “不是这只手,是另一只手,男左女右……”
    我讪笑了一下,缩回那一只手,将另一只手伸向她……
    她用她的一只手攥住我的四指的指尖儿,用另一只手的中指,不断地抚平着我手掌心的掌纹,眼睛很近地凑向我的手掌心细看……
    “你是一个性情中人……”
    她说罢抬头看我。
    我说:“也许吧……”
    她低下头,又细审我的掌纹,又说:“你是一个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我讷讷地问:“什么样的男人,算是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她说:“把一切女人当女人看的男人……对他们喜爱的女人当女人喜欢的男人……”
    我一时有些难以完全理解她的话。然而内心里涌起一阵温柔之情。毕竟的,被一个女人认为是一个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乃是一切男人都很希望的事。
    “那样的男人们,又该是怎样的呢?”
    我鼓起勇气凝视着她。于是我们彼此凝视着了。
    我同时在内心里驱除着我的胆怯。我对自己说——她不是什么“嫂子”。她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一再向我暗示,甚至鼓励我对她进行“侵犯”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灵魂深处正渴望着男人的情爱抚慰的女人……
    “用我告诉你吗?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这么对我说。
    “我……我……你也应该知道的,我早已结婚了,早已做了父亲了……我……我是不会……不可能离婚的……”
    她两边的嘴角同时微微朝上一掣,紧抿着的双唇作出了一种好看的,会心而笑的模样。那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就出现了两个浅浅的梨窝儿。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静而动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么会产生如此古怪的念头?”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这么对我说。
    “我……咱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宁穿朋友衣,不夺朋友妻……”
    我仿佛是在向她申诉着什么,其实我是企图从她那儿获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仅仅靠我自己为自己寻找到的不堪一击的理由,我觉得我还是说服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一心想要偷盗而又预先翻阅法典,已望着从法典上发现偷盗不犯法的根据的贼。那一时刻我的心理障碍已根本不是什么胆怯。而是——仅仅是——一番天经地义的辩护词。并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陈述出来……
    她白晳的脸颊上又出现两个浅浅的梨窝儿。
    这一次她是启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说:“你读古典小说读得太多了吧?你尽量别把自己往坏处想不行吗?”
    “可你毕竟是子卿……”
    她将一只手朝我嘴上轻轻一捂:“别提他。尤其这会儿,别提他……”
    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我摇头。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只手,紧紧地握着。
    她又说:“我们达成过协议——我对他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这样。他在这方面已经不可救药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这方面的自由……”
    她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这样也好。起码,暂时这样也好……”
    那时,她那张秀丽的脸便笼罩上了一层伤戚。
    我嗫嚅地问:“他……并不爱你?……”——我仍握着她那只手。并用我的脸偎着它。并将它顺着我的脸移至我的唇上,贪婪地亲吻着它。
    而她,也仍握着审视过我手相那一只手。握住的仍是我那只手的四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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