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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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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每每令我大为汗颜。母亲也经常数落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绩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亲还庄重地对子卿说:“子卿啊,你能答应婶儿一个请求吗?”
    子卿仰脸注视着母亲,信赖地说:“婶儿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我母亲就摸着他头说:“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学习上帮助你弟!他要是学习总这么差,连所像样的中学都考不上的话,婶对你叔没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没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亲说着将脸扭向一旁,竟很是伤感起来……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亲保证:“婶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组织集体看电影,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子卿几经犹豫,不得不决心开口向他母亲要一角钱。那天他母亲到收石棉线的小厂交活去了。子卿非让我陪他去找他母亲。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见了他母亲的面,要钱的勇气在他开口之前就会荡然无存的。我当然很自愿地陪他去了。在小厂院子里,见那个收活的男人,正大声训斥他母亲。神色汹汹,言语厉厉。说他母亲纺的线,连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听我母亲讲过,那个男人,经常敲诈交活的妇女们的钱物。谁没给他进过贡,他准找谁茬儿。鸡蛋里挑骨头,百般刁难。我也亲眼看到过,他在那小厂的门口,对交活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放肆调笑。我早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了!
    于是我从旁大声说:“纺得这么均匀,你怎么敢瞪着眼睛说连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够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转过脸,喝吼道:“谁家的小崽子,跑这儿来没大没小地撒野,快滚!”
    我说:“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脚。
    子卿母亲怕我吃亏,忙将我扯过去。她诺诺连声,哀哀恳求。那男人却仍板着脸,一副据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子卿母亲万般无奈,就给他跪下了。他将头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发怔,一时间变傻了似的。
    我生气地对子卿说:“你娘这么受人欺负,你还傻看着啊!你究竟还是不是你娘的儿子了?!”
    我的话使子卿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指着那男人大骂:“你欺负我娘,将来不得好死!”
    那一时刻,他双目圆睁,满面充血,脸一直红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则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松口。仿佛非把对方的手从腕部咬断下来不可。情形如同一只狗咬住了一条眼镜王蛇的脖颈。狗就是那么一口咬住眼镜王蛇不松口,而置气焰咄咄的眼镜王蛇于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称快不已,在一旁蹦着高替子卿呐喊助威。子卿母亲见状却恓惶得不行,口中叫着儿子的名,对子卿又掐又拧。子卿仍不松口。他母亲一急,最后也咬起子卿的胳膊来。那汉子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子卿口中挣脱了,腕部业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疯了似的,胳膊虽被母亲拼命拽住,却还欲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没见子卿那么暴烈过。我想他母亲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恼羞之状可惧,将子卿母亲送交的线正,一扎扎抛散于小厂门外,接着凶神恶煞似的,将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关上了铁门。我捡起一块块砖头,一边砸向铁门,一边高声叫骂。而那男人再也没敢露面。子卿和他母亲都被推倒于地。他母亲和他抱头哭泣。他母亲边哭边说:“儿呀,儿呀,你怎么敢下口咬人家啊?娘从此断了挣钱的活计,今后可怎么养活你,怎么供你上学哇……”
    子卿母亲哭得那么绝望……
    子卿也哭得那么绝望,边哭边说:“娘呀,娘呀,我不上学了呀!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受人家欺负了呀!娘呀,娘呀,咱们回农村去吧!……”
    我肃立一旁,睹之闻之,泪为其涌,情为其伤,心为其碎……
    如果没有子卿刻苦学习对我的影响和他对我的实际帮助,我是不能和他同时考上重点中学的。在中学,我又很幸运地和子卿分在一班。他背的依然是小学时期的旧书包。那书包也和他穿的衣服裤子一样,这里那里补了好几处补丁。并且,不是买的。是子卿母亲用布给他做的。用的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剩下的孝布,煮浅了再染成蓝色后做的。那书包对于中学生来说是太小了。装不下一个中学生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就装在我的书包里。老师照顾他这一点,分配我们是同座。他没有文具盒,用一个牙膏盒做文具盒。也没有吸水钢笔,使的是蘸水笔。蘸水笔的杆儿太长,牙膏盒放不下,只好剁掉了半截。每天放学上学,手里还得拿着一瓶钢笔水儿。不是真正的钢笔水儿,是用钢笔水儿片泡成的。当年商店里的文具柜台不但卖钢笔水儿,还卖钢笔水儿片。三分钱一片。三片差不多可以泡满一钢笔水儿瓶。用那种钢笔水儿写出的字。颜色不用说是很浅的了。其实所谓钢笔水儿片,大概是洗衣粉之类的染料。子卿用那只剁去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蘸那种洗衣粉之类的东西泡成的钢笔水儿,在各科作业本的正面和背面,写满了工整隽秀的字体。他的某些作业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翻回来,正反两面,全是“优”。他的这样的一些作业本,常被同学们借去传抄……
    老师曾在周末的班会课上这么表扬他:“论头脑,你们谁都不见得比谁笨多少。但是论勤奋,你们谁都比不上翟子卿。不笨的头脑加上自觉的勤奋,定可以造就一个将来成大器者!翟子卿,请你站起来对大家讲一讲,是什么作为动力,促使你那么勤否那么刻苦地学习?”
    子卿站起,低垂着头,在异常的肃静中沉默了半天,才嗫嚅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出一个字是——“娘……”
    老师没听清。全班大多数同学也没听清。只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几个同学听清了。
    老师问:“翟子卿你说什么?”
    子卿却不肯开口了。
    有同学替他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娘’字……”
    “娘?……”——老师重复着,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学习,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娘……”
    我说罢,看了子卿一眼,却发现他脸上不但没有感谢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愿我替他那么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级的骄傲。学校的骄傲。老师的骄傲。而最替他感到骄傲的,当然是我。连平时在学习方面嫉妒他的同学,也都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他出示获奖证书给我看时,发誓般地说:“我翟子卿将来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学,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儿子!我就等于辜负了我爹临死前对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观音菩萨一样地孝敬我娘!……”
    他说得无比的虔诚。无比的自信。他说得令我十分感动。
    那一天,他在我家里,和我一起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母亲背着一只手走到我们跟前,对我说:“你还记得吗?娘曾答应过你,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定奖赏你!”
    我说:“当然记得的啰。”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提了呢?”
    我说:“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资低,每月还要往山东老家寄,家里哪儿还有余钱给我买什么奖赏品啊!”
    母亲欣慰地笑笑,说“你确实大了几岁,懂事多了。娘答应过你的事,娘并没忘。你爹不是来信说他涨了一级工资吗?这个月多寄回十元钱,娘就给你买了一支笔。”
    母亲说完,将背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是一支紫红色的崭新的吸水钢笔。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支笔,一时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是一只“英雄”牌的包尖儿的依金吸水笔。当年“英雄”牌吸水笔是名牌。而包尖儿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现在使用裸尖儿的吸水笔挺时髦一样。我早就希望能有这样的一支笔了。它的价格当年是三元陆角多钱。这样价格的一支笔,是当年穷人家的中学生根本不敢问津的。获得或丢失它,是会使一个穷人家的中学生乐不可支或伤心哭泣的……
    我欣赏着那支笔,爱不释手。
    “子卿,你看它是这样吸水儿的!”
    我将笔递向子卿。
    子卿却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不看,我知道。我在文具店里看过……”
    他低着头,连眼也不抬,目光执著地注视在他的作业本上。手中那支剁掉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似乎握得更紧更紧了。笔下写出的字,也似乎更认真了,更隽秀了。我用再好的笔,也写不出子卿用他的蘸水儿笔写得那么漂亮的字。
    我不禁怔住,缓缓缩回了我的手……
    母亲此时又说:“子卿,婶也给你买了几样东西,不知你愿意接受不?”
    子卿抬起了头——母亲转身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了一个崭新的草绿色的书包,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给子卿。书包上托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
    子卿当时的表情那么意外。这件事肯定是他连想也没想过的。
    他一时间呆呆地愣愣地望着我母亲……
    我说:“子卿,别让我娘总捧着呀,你接过去啊!”
    他这才接了过去。他正面反面,将书包摩挲了半天,看了半天。而后,又拿起文具盒正面反面地看。
    母亲微笑地瞧着他说:“子卿,打开文具盒。”
    子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文具盒。仿佛怕稍不在意,则会弄坏了它似的。文具盒里,有一支和母亲给我买的一样的笔。还有圆规、三角尺和半圆尺。子卿所用的,此前一直是自己做的三角尺和半圆尺。用贴上一层白纸的硬纸板做的。而圆规他一直用我的。也只有用我的……
    然而子卿合上文具盒后,却双手捧起书包,低声对我母亲说:“婶儿,我……我不能收……这太……太……”
    他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
    母亲嗔道:“怎么不能收?婶儿送给你的还不能收吗?你跟婶还见外吗?”
    子卿一个劲儿地摇头。分明的,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他那一时刻的复杂心情。
    母亲又用温和的语调对他说:“子卿啊,这也是婶儿的一片心意呢!如果不是你在学习上帮着你弟,带着你弟,他哪儿能和你一样考上重点中学呢?婶儿心里别提对你有多感激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心里这么想的是不?可婶儿今天要说,你对你弟,对婶儿,对你叔,对我们一家,是有大功的呀!不但是功,还是恩呐!用句文话,你受之无愧的嘛!孩子,别想那么多,也别说什么,什么都不必说,乖乖地你得给我收下。你要敢不收,婶可就生气了……”
    母亲的一大番话,使子卿捧着书包的双手,渐渐地垂落了……
    我们又开始写作业时,我偷瞧子卿,见泪水正顺着他脸腮淌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不断地滴落在他的作业本儿上,发出豆子掉在纸上那种响声。将他写下的一行行工整隽秀的字,浸润得一片模糊……
    当时,我真觉得,我有一个能靠力气挣钱养家的父亲,而他失去了一个这样的父亲,我的家境又比他的家境略好一些,是我在他面前的一种罪过似的……
    少年人是最善于替自己寻找到精神愉悦和安慰的。故无论怎样灰暗的少年时期,总是有几抹暖色和值得回忆的美好光阴的。人在中年以后回忆起来,它们便如封沉经年的酒,散发出格外的醇香……
    从我们那条“脏街”往市里去,走到第三条街上,街角有一家小人书铺。它属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瘦而且高,仙风道骨的样子。陡直的鼻梁上架一副花镜,下巴留一缕古代式的胡须。胡梢长及第二颗衣扣,全白了。当年,据仿佛知道些底细的人们言传,他是解放前一所很著名的贵族子弟中学的校长。
    自从我和子卿在那小人书铺看过一次小人书之后,它就与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他人为我们开辟的“三味书屋”。我们平时一有空儿,就结伴儿到某处建筑工地去捡废钉子、废铁丝、建筑工人们扔弃的劳保鞋、破手套什么的。凡是能卖几个钱的东西就捡。不论远近的建筑工地都去。有时,为了在下一次能看上我们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书,我们会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发,走到二三十里以外的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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