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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饿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凑巧最容易得到的时候塞入口中的一块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时候一块糖也是可以充饥的吗?
那么她的眼泪呢?
好比从泪腺淌出的涎水?
那么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冲动的羞痴情话呢?
好比《咀嚼》时谁都难免发出的品咂之声?……
我没有等到天亮再离开。
我连夜逃离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个罪犯仓皇逃离了做案现场似的……
五(1)
刚下过几场大雨,黑龙江涨水了。江面显得很宽阔。江水滔滔地流淌着。从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阶的最底一层,遥望着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从前“苏联”的远东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对我来说如同一部禁书。我对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个“问题少年”对一部诲淫诲盗的禁书一般强烈。
当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阶的最底层久伫不去地遥望过它,那是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轮印也没有足迹。一行都没有。寒风凛冽,从江面上一阵阵扫荡过去。啸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扬起团团雪齑,看去一会儿似一条躯形约绰的庞大龙蛇,一会儿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或从江这岸蹿往江那岸,或从江那岸扑向江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贴着冰封的江面驰奔而去。我穿着棉大衣,棉“乌拉”,围着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气息吁湿。里面温外面却被冻得硬梆梆的,如同戴着铝片面具一样。气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两边帽耳上的绒毛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从霜形成的窄细的瞭望口望向对面——在正对着我的一幢大楼的楼角两端,可以隐隐望见两个头像——列宁和斯大林的头像。两个头像之间是俄文的立体字母组合的一条红色标语——当年人家告诉我它是——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当年我们这边也动辄高唱《国际歌》。也似乎坚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可是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各自沿江陈兵布阵,不但彼此虎视眈眈而且兵戈相见……
当年我想——布拉戈维申斯克,总有一天我要去到你这座异国城市里,走在你的街道上,亲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寻常日子里是怎么生活的。大多数人脸上呈现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还是忧郁愁苦的阴云……
当年我能望见它的一条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许是一条可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纪念碑连接处的情形。只不过他们那边没有一座纪念塔碑。但显然也是环境如公园的地方。也是人们在假日里经常喜欢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见几株树,树冠罩着雪,像珊瑚树一样。能望见车辆在那街口一闪而过。能望见一些小小的人影从街口出现迎着我的目光走来,又背向我的目光转身儿去消失在那街口里……
当年对于二十几岁的我来说,这世界上最能引发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几乎在一切国内画刊封面上和插页中都可以见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靓女或性感女郎。当年我也根本没见过一册那样的画刊。不,不是她们,不是那些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少女或姑娘们的玉照。而是某一个“苏联”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当年我虽已二十几岁了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异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个所谓“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大概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两个探险家》。那是一部情感伦理片。两个探险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个在北极探险中不幸遇难。是弟的那一个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载誉而归。后来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情人。从各方面都很需要。结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怀抱。这在她来说是最愿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为在许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张开的怀抱最类乎她丈夫的怀抱。她在他的怀抱里仿佛能重温她丈夫往昔与她的恩爱和对她的抚慰。她有一个女儿。一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儿。她金色的头发像我们中国的少女一样扎成两只短辫儿。她总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两腿被白色的长袜绷紧地裹束着。又俊秀又挺拔。她还总爱戴一顶红色的毛线织的贝雷帽。那是她的母亲给她织的……
小学六年级的我看过那部影片之后就早恋上了她。那一种早恋并未给我带来过什么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着的一颗橄榄话梅。当年我可能也是极愿早恋上一个同班的女生或邻家的少女的。但贫穷的童年生活总是毫不留情地挠破我少年的梦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会神地看过一部显然是为大人们拍的伦理情感片,并且在头脑中始终保存下了对它的一丝不乱的记忆。
《两个探险家》中的苏联少女叫娜嘉。她的一个崇拜探险家的男同学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线索。那些线索证明,侥幸活下来并且载誉而归的探险家弟弟,其实是在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将哥哥救起的情况之下狠着心肠掉头而去的,听着哥哥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没回过头也没停过脚步。那一种亲情的沦丧和人性与人道的沦丧起源于他内心里对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探险业绩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电影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娜嘉去上学,但她不走院门,而是从后院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栅”的隙间企图挤出身去。她的男同学正在那儿等待她。于是那一个少年罗密欧与少女朱丽叶,一个的头在“板栅”的外边,一个的头在“板栅”的里边,目光彼此凝视着,嘴唇犹犹豫豫的,互相吸引并试探地亲吻在了一起……
从少年到青年到三十岁以后,我总在想象我的初恋就应该是那样开始的。当然也应该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宁静而肃穆……
在这种想象中许多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我的初恋也不是那样开始的。它短暂、秘密而又忧伤。直至我结婚的前几天才忽然意识到,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在比任何一个冬季都漫长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的同龄人们已开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却仍沉湎在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在冬季里浅浅一吻的似乎永恒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风吸足了江水的湿气吹抚着我的脸。浪涌拍打着江堤台阶最底一层溅起的水花湿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在江对面的暮霭中十分寂静。仿佛也在回忆往事沉思着什么。它在回忆着哪个年代的哪些岁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为什么而沉思呢?它在缅怀着一段什么情结呢?是忧郁的还是欢乐的呢?
江水拍打着台阶,水花一次又一次溅湿我的鞋。并且溅湿了我的裤角。我不得不转身踏上高几级的台阶……
一条货轮正从江那边驶来。已驶过了江心。驶得吃力又缓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载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线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线也几乎与江水平行了。据说那第二道吃水线是只有某些前苏货轮才漆上的标记。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们,水面一旦没过它,货轮则时刻面临沉没的危险。为了与中国交换什么短缺、急需或有高额利润的东西,船上的俄国人已是在冒险了。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多那么重呢?是钢材?化肥?还是汽车?他们又希望从江这边换回去些什么呢?中国的假冒伪劣产品,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源源不断地汇集此地,从食品到服装,等待着时机混在优良产品中一并运过江去。俄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当。但却没有停止与中国交换。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骗后变得精明了。他们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东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又简直便宜得不得了——银狐皮筒、大衣、照相机、望远镜——尤其照相机和望远镜,看上去外观未免粗糙,但装配的都是上好的镜片。他们不习惯用假东西骗人。不管他们的国家怎么样了,他们的人民仍甚称我们这个地球上比较诚实的人民。
在我背后,黑河市灯光闪烁,仍很热闹。虽然天已经快黑了。二十余年前它不过是一个仅两万多人口的小镇。而现在白天夜里几乎满大街都是人。中国的“官商”和俄国的“官商”,中国的“倒爷”和俄国的“倒爷”,中国的明娼暗妓和俄国的明娼暗妓,混迹在一拨又一拨什么什么公司的名副其实的或徒有虚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经理和推销员、采购员、公关小姐们之间,使我很难判断哪些人是到这个地方来为“公家”或“集体”进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纯粹是为自己来进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赖一下的“正经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图的小人、设了圈套准备坑人诈人的骗子甚至犯罪团伙,也较难判断哪些女子是公关小姐或公关“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妇或坏男人们的情妇……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欲望,强烈的欲望。梦想发大财的欲望和梦想做成大宗无本生意的欲望。和男人企图对女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图对男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的流溢着性成份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会儿,种种欲望的粉尘便会积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过一张名片你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欲望的微粒都会像细菌一样传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据说已经有几百家公司挂出了招牌,据说还有几百家公司在申请注册。并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册却在“经”着“商”的公司……
二十余年前的旧街已不复存在。盖起了不少或可勉强可谓“大厦”的楼房。这儿那儿,继续在大兴土木。像每一处新热起来的边贸城镇一样,差不多全国各地的人都来了。而且还在一拨接一拨地赶来。来考察“搞活”实况,来学习“搞活”经验,来设立办事机构,来旅游到“前苏”去。好像这个二十余年前全国默默无闻的边睡小镇,忽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同时被发现富得遍地金银珠宝,于是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忙不迭的前来设立大使馆领事馆似的。仿佛来迟一步就没块立足之地可占领,也就沾不上一个最富的小国什么光了似的。
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很快就热起来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会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对的只不过是布拉戈维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厢情愿地“开放”再一厢情愿地吸引注意力,实际上也只不过是能做到仅对布拉戈维申斯克“开放”,只不过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前苏”都没资格代表了。世界的脚却只有经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这个地方。而它也在“开放”,也在力图“搞活”,它比这个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脚一旦能在它那儿站稳,又何必迈向比它小得多的这个中国的地方?世界的脚迈向中国,经由这里又岂非多此一举?对于布拉戈维申斯克,它确实是太小了。它分明并不太适合它的胃口。它对这个地方的“热”的反应,大概也如同饿极了咀嚼块糖充饥吧?……
我这么想,便又联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辞而别,到这里来之前也没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会儿她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哪儿的。她往我住的宾馆给我打过电话吗?知道我已离开哈尔滨究竟会作何想法呢?这几天她也像我一样,时时联想到我吗?抑或也像我一样,希望躲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冷静下来,把自己好好儿想个明白,把对方——也就是我好好儿想个明白,把我们之间太快地就发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个明白?
我的逃避行径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呢?
我总在内心里替自己辩解,认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为火车票提前一天订到了。
我又总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为订到了的火车票可以退掉。再订不难。起码我可以在动身前给她打个电话,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里也有电话。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临睡前都要听完电话里的留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个娼妓。
而我不是一个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