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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牟老板牟其中,听说过没有?”
我说不但听说过,还认识,对我还挺好,还挺熟。
“他不就是由于从江那边倒过来两架J86才发的吗?他那不过是民航机。咱手里控制着的玩艺可就更值钱了!倒成一样,那就是几亿元的一桩大买卖!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刚想说“人家牟其中是个神通广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几。”——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他也够神通广大的啊!
“怎么样?愿意合作不?愿意的话,我出活动经费,你回北京活动活动?操作成功了,分你几成!”
他还“操作”起来了!
我摇头。
我说我没那么大本领。
“事在人为嘛!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怎么样?”
我说:“不吃,也不再谈。”
他一怔。
我又说:“你就不怕我举报你?”
他嘿嘿笑出了声。
他说:“我早摸清你的底细了,你是北京来的作家对不?”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俩住一地儿,我查了你的登记。”
他直言不讳。又说:“不犯法,我为什么要怕你举报呢?除了联合国,没人干涉这种买卖。你要有举报到联合国去的本领,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动的能力。”
我说:“你就这么渡我?”
他说:“这么渡你,你还不该感激我啊!我是把一个可能成为百万富翁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予了你老兄啊!”
我瞪了他片刻,冲口而出一句话是:“滚你妈的!”
我转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记。登记册上填写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团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论,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丁丁”之类,很容易使人往国家最高级“公仆”们的子女身上去猜测。看来,把普遍中国人之心理摸透了,并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的,未见得是中国目前的政治家,社会学家,而往往可能是他们……
下午我终于感到孤独的寂寞了,就逛到市里去排遣无聊。
在一家较高档的餐厅嚼着冷饮,听着音乐的时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着他,她衣着很高雅,化妆也适度。发式简约浪漫。姿色可人。看来翟子卿他在猎获她们的时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标准方面委屈自己,胡乱将就的。她瞧着我盈盈地笑。我觉得她十分的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不认识我啦?你这人真没情义!忘了那天我华哥宴请大家,我替你喝了那么多酒!”
经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谁。
她并不将手从子卿臂弯处抽出。表情怡然,分明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仿佛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还是一位与丈夫形影不离的妻子似的。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的也不觉得被一个不是妻子的女郎亲亲昵昵地挽偎着,恰恰又被我碰见了,就有什么尴尬的。其实内心里一时尴尬之极的反而是我。没见到他时,在我意识里,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时期休戚与共的异姓兄弟,而被我推远到了仅仅是一个叫“华哥”的“大款”的情感边缘,一见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识里归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个叫“华哥”的“大款”而是当年手足相胝的异姓兄弟了。这使我的尴尬我的内疚我的罪过感混杂一起,全都一古脑儿压迫在心头。我已经“侵略”了他的妻子,哪里还有资格用评议的眼光看待他和别一个女人的关系!
我掩饰地回答她的话:“你发型变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没能马上认出你来。”
她不无得意地侧脸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说:“还不是我华哥有审美力,替我捣饰的自我形象。要我光凭自己那点儿感觉,哪儿能把自己捣饰成这么高雅的样啊!”
子卿皱了皱眉,批评道:“以后你再也不许用‘捣饰’这个词。这个词是大杂院里通用的词,是胡同里通用的词。是没受过起码文明熏陶的底层老百姓常挂在嘴边上的恃言。在这种场合,谈到这一点,你要学会用文明人的词。比如‘设计’这个词就很贴切。‘调整’别人也能理解。起码也得说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装’、‘整合’这类新词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份。记住,今后要从头脑里根本忘了‘捣饰’这个词!”
子卿的样子相当严肃。
“瞧你嘛哥,又当着别人的面训我!……”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呀起了猩红的小嘴儿,作起撒娇状来。
子卿掏出钱夹,信手拈出几张百元大钞,哄小孩儿似的往她手里一塞,轻轻朝旁推开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儿。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啊?”
她不走。
她继续扭动着身子,嗲声儿嗲气儿地说:“不嘛,我就不一个人去逛嘛!一个人去逛好孤单噢……”
最后一句话,学出了十足的港味儿。
“听话,要不我可生气了!”
子卿又皱起了眉头。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呗……”
她嘴上这么说,可仍不走。而向子卿侧扬起脸……
子卿说:“你这像什么样子,这儿人多眼杂的!”
她佯装出任性的样子说:“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于是子卿似乎面对一个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来的娇生惯养的女儿,无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贴了贴脸……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将一只手举至当胸,手心向外,手背贴着胸口,对我和子卿晃了几晃……
“拜拜!……”
“别往远处逛,一会儿到这儿来找我们!……”
子卿冲她背影叮嘱着。然而她仿佛没听见,一阵风儿似的飘旋出去了……
五(2)
我默观着他们之间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从中体验到什么愉悦?而那个我应该称“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会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作出这一套,都等于实际上是在亵玩一个女人的年龄本身所必定意味着的自然的尊严。难道子卿竟会格外喜欢一个年轻女子对他表演这一套矫揉造作的小节目?而这好像也并不太符合子卿对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的令我困惑不解。记得半个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见到她时,她还不是这样的啊!她表现的还挺庄重的啊!起码不像我现在亲眼目睹的这么撒娇作嗲啊!从最底的层次讲,难道一个姑娘极欲讨一位“大款”欢心,除了这些男人们司空见惯的幼稚拙劣的招数,再就没什么别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吗?子卿子卿,怎么好端端一个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后,则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你能从服装、发式、化妆方面按照你的意愿把她“设计”或曰“包装”或曰“整合”得脱了些俗气,怎么在心性、情态、举止方面,又把她变得令人心乱眼烦了呢?在这一种截然对立的仿佛是男人对女人的惠眷般的优待般的关系之中,你最能体验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钱的魔力和权威吧?
“她姓什么来着?”
当子卿在我对面坐下,我低声问。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吗?”
我恍惚记得她并不姓雷似的。
“一个女字旁加一个累字,不是雷电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误解了。
“可百家姓里并没这么个姓吧?”
“我也没说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这么个名吧?”
“她是不叫这么个名,因为我不喜欢她原先的,被许多人都叫来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后,别人也必定会随我喜欢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说得十分自信,是一种矜持中有几分主宰意味儿的口吻。
我问那姑娘姓什么,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仿佛她原本是没有姓的,我问得多此一举似的。他告诉我他将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仿佛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么了。仿佛她以前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叫过的名字,已经由他宣布永远地作废了,禁用了。好比法医宣布一个人死了一样具有权威性似的。
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怜悯起她来。尽管她看去那么的快活。那么的春风自得。我想,我若将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对她的怜悯告诉了她,她一定也会矫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来的吧?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里呢?……”
子卿正欲吸烟,听了我的话,没立刻按着打火机,持着打火机的手举在眼前不动,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目光瞧着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撒点儿盐。
我说:“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话,是不是也高兴忘掉她以前叫什么名,而按照你喜欢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绷着脸说:“第一,她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妈妈都不过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亏损单位的工人。都只能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两个人合起来每月还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国家给他们每月补足了另一半工资。如果国家对他们这样做了,而只不过要求他们的女儿改改名字,改成国家认为更好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为了表示对国家的感激,自觉自愿地忘掉他们女儿原先的名字的……”
他将“普通工人”四个字说出了很强调的意味儿。说完这番话,他才叼上烟。
他吞吐了一口烟后,又说:“就像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他们就为她起名叫小嫘那样。”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码是那个名字被他改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对每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普通工人们充满了极大的同情。那一种同情那一时刻弥漫在我整个心间。他们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发式,改了心性情态,改了行为举止,整个儿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设计”、重新“包装”、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悠悠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他听惯了的……
小时候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境是连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与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还算勉强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时觉得,人生的境遇,有时真好像一副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混沌一片意义不明的图案。而你无论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会接近你的任何一种自以为是……
我觉得,子卿他对女人的爱,仿佛是没有灵魂的爱。那没法儿说不是一种爱。仿佛也不可以被说成仅只是肉欲的。那是别一种我不太容易理解的爱。只不过仿佛没有灵魂而已。也许有点儿像瞎子爱大自然。像聋子爱音乐。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经失明了,在灵魂方面已经聋了似的……
于是我望着他,竟也有几分替他感到悲哀起来,竟也有几分对他同情和怜悯起来……
“怎么,你认为,她叫小嫘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还是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姓。一理解为姓,就会误以为是雷电的雷……”
“别人听了怎样我才不管,我喜欢我这么叫她心里就快乐。听别人叫她小嫘我心里也快乐。”
“写出来尤其……女字旁加一个劳累的累字,而且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起的名,别人会怎么以为这个男人呢?别人会不会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当多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和累字连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图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上撒把盐的意识,并不因内心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和怜悯而彻底消失……
“没文化的人才会那么以为,查查字典你就会知道,从远古到如今,只有黄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动,浮现一丝轻蔑的嘲笑。
我知道黄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还是养蚕的首创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黄帝那么叫。除了黄帝,从远古到如今,一切男女们肯定是没那么叫过的吧?
我佯装出谦虚的样子,也笑了笑,以一种有点儿惭愧的口吻说:“你已经使我增长了一条知识,我还查字典干吗呀?”
其实在我的口吻中,也不无嘲笑的意味儿。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想必他也是能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