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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的口吻中,也不无嘲笑的意味儿。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想必他也是能听出来的。
他眯起眼睛注视了我片刻,忽然伸长手臂,隔着圆桌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随后将烟盒推向我。
“你这家伙,怎么像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过他的烟盒,弹出了一支烟……
他将打火机按着,注视着我,缓缓伸向我。却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间,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对别人的主动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样一种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并没将自己的头俯向他去凑火。我也注视着他,缓缓伸出只手,从他手中掠取过了打火机。
我深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抬杠’这个词,也属于生活在大杂院或胡同里的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
“别跟我斗气玩儿了!”
“‘斗气’这个词还属于那些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巴尔扎克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至少需要三代的传统教养……”
“你没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风。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
他掐灭手中的烟蒂,接着吸了一支烟,并作手势招来侍者,要了两杯扎啤。
我饮了一口酒,一阵冰凉沁入胃肠,顿时传遍全身,觉得胸中的一切积郁,包括一股无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阵冰凉扑灭了。连同对子卿的态度,也随之由暧昧变得亲和了似的。
我说:“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曾是黑河地区的知青啊!这儿离连队不过一百多里……”
“想回当年的老连队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怀旧?”
“怀旧……你不怀旧?……”
“不。”
“一点儿都不?”
“一点儿都不,我赞同这样的口号——朝前看。我们将些什么遗留给过去了?反正我自己偶尔回顾,只觉得自己从人生的路上走来,背后只不过遗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遗留,而是扔弃……”
他眯起眼睛吸烟,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接着说:“也不是扔弃,扔弃是一个带有主动性的词,认为……认为是颠掉也许更准确些……好比一个被一连串的厄运穷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择路地踉踉跄跄地逃窜,沿途颠掉着东西,顾不得停一步捡起来,根本顾不得捡。哪怕在当年对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东西……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逃窜到后来,终于有了个机会气喘吁吁地站定一会儿,浑身上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了,什么都没有了,都颠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热汗在淌着。由于一次次厄运造成的惊悸和紧张而产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于希望造成的高烧而产生的热汗。连自尊心和羞耻感都颠掉了。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还谈得上什么自尊心和羞耻感?……所以我不回顾。也不怀旧。我不喜欢从过去捡回点儿被时代的风尘弄得脏兮兮的什么情感或情结的碎片,像喜欢收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的所谓收藏家一样标号收藏,像老人手里转动的健身球一样把玩儿不休。健身球还有益于神经和血管的微循环,有益于健康。可怀旧不过是一种毛病,是大人们表现出的一种矫情。不仅无益于身心两方面的健康,而且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疾病。是身心两方面的疾病。我觉得自己身心两方面都渐渐健康起来了还没几年,我才不愿传染上怀旧的疾病呢!……”
他说时,他那双不经意地瞥哪个姑娘或哪个女人一下,就会使她们的心房里骚动一阵的情欲的眼睛,始终微微眯着。投注出极端自信而又思想极端偏激者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
其实我并不打算回到老连队去看看。
我虽然天生成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怀旧情结却早已松散,早已淡薄。我不过那么说说而已。没想到竟引发了他的一大番话。我感到他时时有一种强烈的述说甚至是评说的欲望。他又时时在竭力压制自己这一种强烈的欲望。表面看来,他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语,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语的。但这分明是种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内心里那种述说和评说的强烈欲望,才得以从压制状态下被自我解放出来,如脱缰之马,如决堤之水,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侃侃不休,呈现着近乎亢奋的冲动……
他觉得这个时代已肤浅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进行对话了吗?
或者反过来讲,他觉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这个肤浅的时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无法理解他了吗?
他当我是一个最典型的最乐于倾听的人吗?像某些对气功深信不疑的人最乐于倾听某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一样?
不论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前两次和他在一起,事实上我也总是处在倾听的被动的地位,也总是在竭力压制下自己想要述说亦或评说什么的冲动,半是自觉半是违心地扮演好一个耐心可嘉的倾听者的角色。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总要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半是自觉半是主动地去迎合他的情绪?为什么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他妈的会变得现在这样?变得现在这样不自然?小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并非如此!小时候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少!抢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讥讽他甚至以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教训他的时候更不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当年的他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他的我?当年的我又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我的他?是谁的手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扭转魔方似的轻轻扭转了一下,于是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呢?……
我默默地思想着,我默默地向自己发问,我似乎意识到,我不仅对他有种割不断的亲情,我不仅对他暗怀嫉妒,这一种嫉妒已不仅派生出了暗怀着的憎恶,而且,还派生出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暗怀着的,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卑下念头……
为什么?——想像别人那样,像一切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人一样,最终觊觎的是他这位“大款”的金钱?……
我不会向他借钱的,更不至于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为什么?
嫉妒派生出憎恶是那么的合乎逻辑,而憎恶派生出巴结的念头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吗?憎恶的心理和巴结的念头怎么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同时并存?像一个马帮客憎恶一个大盗而又同时希望巴结上他似的……
“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竟有那么多的人患上了怀旧的疾病。并且好像没药可治了!还在传染着更多的人。不过这很好。这倒使我,和我这样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对我自己,对我们这种人的前途无比乐观。在那么多的人回顾并且怀旧的时候,我们这种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样,一跃一丈多地往前奔蹿。我们从前面的路途上捡起东西往腹袋里装。我们专捡对人最有用的东西。是男的专捡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是女的专捡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对于我们认为没用的东西我们根本不屑一顾。哪怕那东西硌了我们的蹄爪,我们也只不过将它踢到一边去。或者双蹄并用,将它用力蹬到我们的后边去。让那些一味儿总在回顾总在怀旧的人们,弯腰低头如获至宝地去捡被我们蹬到我们后边去的东西吧!让他们去收藏让他们去保留让他们去珍惜去把玩儿吧!我们却要不停地向前蹿、蹿,不停地捡、捡。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我们中的女人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我们还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的性别,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无前地蹿跃。更必要的时候,我们互相争夺也不在乎。在争夺中彼此负伤习以为常。21世纪注定了将是隶属于我们这类人的!不是都承认在文明和物质两方面,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至少相差半个世纪吗?那么在我们和普遍的中国人之间,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方面,不久也将至少拉开半个世纪的间距!等到那些患了怀旧疾病的人猛省过来,他们已经根本无法追赶上我们了。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个方面,他们将只能对我们望洋兴叹隔岸观景了。那时他们才会觉得,他们走回头路频频捡起的,尽是些零星破碎的东西,或者干脆说尽是些破烂儿。其中最好的,也不过可能是些在阳光下闪耀异彩,被误当成珠宝捡起来的彩色碎玻璃罢了,而他们猛省过来也晚了。看向国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终生操劳忙碌的平民和穷光蛋,几十年前的他们自己,或上个世纪里的他们的父辈或祖父辈,肯定正是因为按照不同的方向蹿跃或走去,肯定正是因为各自捡起的东西价值悬殊太大,才导致今天的他们,以及将来的他们的后代,在现实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的不平等。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难再变为平等。有句话说得极对——所谓人生,在紧要处只不过几步。谁说的?艾青?……”
我答:“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孙犁吧?……”
他说:“算了,千万别往文学方面扯,我对那方面的话题最反感。不管谁说的,还是本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只要你说的对,我们就照你的办’……”
在他说时,我将杯中酒隔会儿一口隔会儿一口饮光了。被他凝视着,像小学生一样倾听着,我觉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识到没有,他的一番番长篇大论,对我也仿佛具有侵略性和蹂躏性。但我却始终默默地显出极有耐心又获益匪浅的样子倾听着。唯一的小动作,也就是隔会儿饮一口啤酒而已。我举杯无声地缓饮时,他则不说下去。目光从我脸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儿。我咽喉一动,他才确信我饮到口中的酒是咽下去了,才又开始接着说……
我招来侍者,为我们两人各要了一份儿冰淇淋。
耳边的轻音乐不知何时不响了。环视四周,一对对情侣皆将座位移在一起,互相依偎着上身,懒洋洋地享受着下午三点多钟最和煦的阳光。阳光透过尺幅巨大的珐琅玻璃照入进来,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连性质也改变了似的。仿佛被改变为一片片透明的,胶状的,又能悬凝在空中的什么东西。它投射在一对对情侣们身上,他们耳鬓厮磨地,心旷神怡地,半睁眼半闭眼地享受着它。仿佛这一种享受,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属于他们在这里所消费的酒类、饮料类、果点和菜肴的一部分似的。仿佛还因为各自能花得起大价钱心安理得而又荣耀非常似的。几位侍者小姐翔立各处,目光从这一对情侣身上默默扫视向那一对情侣身上。一对对他们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扫视之下,探入在对方的裙下,内衣里,互相抚摩着。好像他们半睁眼半闭眼,就是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场合享受着这样的室内阳光并获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昵的特权似的,侍者小姐们也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那会儿一片安静,阳光温爱,氛围也温爱。使我觉得不太像是吃饭的地方,像是专门提供给男女们作爱前进行预备阶段的片刻游艺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块草坪,是为了脱得只剩下泳装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动开筋骨一样
那些非情侣而又同桌的男女,却仍在唧唧咕咕,但声音都很低。因为他们是分散的,而且大抵都躲在没有阳光照晒的角落,所以放眼望去,都不太引人注意。他们的唧唧咕咕窃窃私议,也就并不对情侣们构成什么干扰。更没有破坏安静。他们有人在用计算机诡诡秘秘地计算着。或喜形于色,神采飞扬,或面布阴云,郁郁寡欢的。偶尔,这一隅那一隅,响起几声BP机或手提话机的忙音……
对金钱流通的操作和对异性肌肤的温爱,那一时刻水乳交融,氲氤成一片绵绵脉脉的景象。我此前还真没想到过,对金钱流通的操作,也有如此体现情调的一方面……
侍者小姐将冰淇淋轻悄悄地摆在我和子卿面前后,手背掩口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我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那双眼睛也半睁半闭的,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倦怠,否则就要身不由己地倾倒在哪一个男人怀里酣然睡去似的……
我向子卿请示:“能允许我也说几句什么话吗?”
他正在搅动冰淇淋,听了我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道:“你说你说!一见了你,我就总有说不完的。对别人,没这么多可说的。你小子怎么竟会使我这样啊?……”
倒好像他的滔滔不绝,完全是由于受了我的心理暗示或倾听愿望的诱惑似的……
我也笑了笑。
我说:“子卿,你能告诉我,对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