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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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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笑了笑。
    我说:“子卿,你能告诉我,对于一个男人,比如你自己吧,最需要的是些什么呢?……”
    “一切漂亮的东西!”
    他不加思考,开口就答。
    “一切?……”
    “当然,不过漂亮的东西也有主次之分……”
    “那你就告诉我主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一座漂亮的花园别墅。一辆漂亮的高级轿车,一些可以被称得上是漂亮的女人……”
    “一些?一些又是多少?”
    “因人而异,我想我对她们的需要是多多益善。我想,即使我活到七十多岁的时候,我相信我是能活那种年纪的,我也还是会格外需要她们。漂亮的女人,她们是些很特殊很特别的东西。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打个比方吧,比如这个,这个小东西,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用亮晶晶的小勺,剜起了乳白色的冰淇淋上面的那一颗樱桃。冰淇淋上面只有一颗樱桃。我那份儿和他那份儿一样,也只有一颗。它非常新鲜,非常饱满。非常红艳,红得像血。像一颗上等的红宝石。三分之一淹没在冰淇淋溶化的乳白色的稠浆中……
    “一个成功的男人应该拥有的东西,就好比这一份儿冰淇淋。上好的冰淇淋,是由奶、蛋、蜂蜜调成的。但是倘若一份儿上好的冰淇淋,并没有这样的一颗可爱的小樱桃,或草莓,或一瓣桔子,一片儿橄榄什么的加以点缀,那冰淇淋本身又有什么可诱人的呢?解渴它莫如凉开水。充饥它莫如一块糕点,一个面包,甚至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就外观而言,冰淇淋是很寻常的。它太难以固定成某种有趣儿的形状,是不?它也太难以染成鲜艳的色彩,是不?而点缀了一颗可爱的小樱桃,或一颗水灵灵的草莓,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在国外,还要插一支鲜花呢!比如一朵玫瑰或一朵郁金香什么的。难道冰淇淋是应该佐着鲜花吃的吗?当然不是的。难道少了一颗樱桃或一颗草莓,一份儿上好的冰淇淋的成份和口感就真的有损了吗?当然也不是的。一朵鲜花也罢,一颗樱桃一颗草莓一片儿橄榄什么的也罢,只不过使吃份儿冰淇淋这件较普通的事,变得接近一种较高级的受用了。你不信,你再要一份儿,端到外面去,赏给一个讨饭的,或一个正在卖苦力的人,他们才不在乎有没有一朵鲜花有没有一颗樱桃有没有一颗草莓呐,他们三口两口就会吃得精光。有一朵鲜花并不就对他们多有了一种意义。还莫如多一勺冰淇淋。有一颗樱桃有一颗草莓,可能会被他们囫囵地就吞下去了,也可能会被他立刻吐出来,以为是什么会噎住他的东西。本来是较高级的受用,也就不过变成了极寻常的一次饥渴的补充而已。但是在这里,如果用一架摄影机挨着桌子拍摄下来,你将不难发现,这里的人们,尤其男人们,受用冰淇淋的情形是那么的有意味儿。他们中有的人,往往用小勺子将这颗樱桃,这可爱的小东西在冰淇淋中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往往还用冰淇淋将它埋住,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冰淇淋,这可爱的小东西就渐渐地又显露出来了。他就再用冰淇淋将它埋住。直至将冰淇淋吃光了,这可爱的小东西仍在盘子里。那时他才用牙签插起它,往往还会转动着牙签,欣赏它一会儿。这可爱的小东西裹了一层乳白色的,或奶黄色的,或咖啡色的冰淇淋的甜丝丝的浆,透着几分它本身的红艳,难道不是怪值得欣赏的吗?直至他将它送入自己口中,轻轻一咬,舌尖上的每一个敏感的小肉刺儿,都咂觉到了它的汁水的酸甜,才等于受用一份儿冰淇淋的全过程,完整地结束了。而另外某些男人,却可能一开始,第一勺就将这颗樱桃,这可爱的小东西剜起。他们像我一样,或者我像他们一样。首先就着眼于受用的最妙处,或者用如今的公文语言说,首先就着眼于受用的最佳‘环节’,然后通盘从从容容地解决……”
    他张开他的嘴,将小勺伸入到口中,慢慢合拢,上下嘴唇抿住,再将小勺缓缓抽出,并竖举着让我看……
    我第一次发现了他那张詹姆斯。史都华式的英俊面孔的缺点。他的嘴张开时竟能张得那么大!以至于当那亮晶晶的钢精小勺送入他嘴里,使人感到它显得未免大小巧了。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咽门,也就是俗话所说人的小舌头。那尖尖的软软的小东西,受到他口腔肌肉的拉扯,向后紧贴在他咽喉的上方。而小勺上那颗小小的樱桃,既没有挡住它使我看不见,更没有挡住他的咽喉。与他的食道的咽口而言,那颗小小的樱桃也是大小了!他仿佛一次可以吞下去几十颗似的!
    那情形使我联想到了从《动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条头只有鸡蛋那么大的蛇,如何完整地活吞下一只肥壮的鸡的真实镜头……
    我觉得那一时刻他变得很丑陋。
    “记住,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对你说的每一番话。对别人我不屑于说。对你例外,对你我有义务。也可以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钢金勺在他手中一倒——我以为会掉在桌上,然而并没有。当它倒至像他的一根金属的假指一样指向我的程度,他用手指捏住了它的柄端……
    我对他那种诲人不倦的口吻厌恶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然而我虚伪地笑着,竭力地容忍着……
    “女人能使,而且应该使男人对金钱具有更深刻的认识。能使,而且应该使男人赚取金钱的过程,变成作诗一样会令自己感动的过程。你扼腕叹息,或踌躇志满地想着自己在金钱方面的一次得失,就好比一位诗人在吟诵自己最得意非常的诗句,或因‘语不惊人死不休’之难以达到而悲哀。这时,只有女人能分享你的得意。只有女人能安慰你的悲哀。只有女人才能使一个男人赚钱的过程变成作诗一样的过程。豪华一餐不能这样。旅游不能这样。桑那浴不能这样。在卡拉OK高歌一曲或宣泄地吼叫一通也不能这样。而女人能这样。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在告诉你——男人是为女人而赚大钱的。恰恰相反,越是一个有本领赚大钱的男人,越不是为了女人。也根本不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就中国的消费水准,普遍的妻子和女儿们,其实并不天天督促一个百万富翁继续为赚钱而苦心经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呢?因为不少男人的潜意识里都有幻想成为上帝的野心。目前的中国,为他们铺平了实现这一种原始野心的沙场。男人、金钱、女人,这三者的关系,在我看来是这样的——男人像斗牛士,金钱像一头牛,而女人,是斗牛士必不可少的斗篷。漂亮的斗篷,使斗牛的场面显得欢娱而华丽,血腥刺激而又潇洒倜傥。斗牛士的斗篷,也许便是他们的妻子替他们织绣的。但一个和金钱这头牛斗来斗去的男人,无论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们需要的女人,却几乎都不可能再是他们的妻子。不管他们的妻子曾经是一个多么令他们满意的女人。他所需要的实际上是根本不关心他的胜负的女人。他若胜了,她分享他的果实。他若败下阵来,她无牵无挂地对他说一声‘拜拜’。是的,也许他实际上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样,他同时也就不必对她有任何牵挂啦?……”
    “正是这个意思,一名败下阵来的斗牛士,难道还必得对他的斗篷具有什么责任感吗?你一定从报上读到过这样的事——炒股或炒房地产的男人破产了,一文不名了,于是他自杀。于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仿佛被丈夫坑害了似的,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尤其是丈夫的可悲。死了还好像太对不起谁似的。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仅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还犯得着自杀吗?自杀者,说到底,不是因他的失败而死,往往是因为没法向他的妻子作一个交待而死的。妻子还使他们不能在金钱斗牛场上置胜负于度外,一往无前。好比一名斗牛士的妻子坐在看台上,或者尽管没有坐在看台上,但斗牛士总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从什么地方远远地望着自己,总感到她的心正为自己祈祷或者正忧怨地诅咒着自己,他能精神抖擞地对付那头和他一样一往无前红了眼睛的公牛吗?……”
    他又吸烟。
    我也吸烟。
    他看了看手表。
    我也看了看手表。
    他说:“真快,怎么不知不觉四点多了。”
    我说:“是啊,都四点十五了。”
    他向餐厅门口望去。
    我也向餐厅门口望去。
    小嫘还没回来……
    他嘟哝:“这孩子……”
    从他的话我听出,他对小嫘还是很有温爱之情的。
    他瞧着我问:“你下午没什么事儿吧?”
    我说:“没什么事儿。”
    他说:“没事儿你就再陪我等会儿。”
    又问:“你就真的不想知道点儿什么吗?”
    我反问:“什么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关系。”
    “你刚才关于斗牛士、金钱这头牛、以及斗牛士的斗篷的话,已经等于向我宣布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干什么来了?”
    “斗牛呗。”
    “你真的,仅仅是由于怀旧才到这儿来?”
    “那你认为我还能由于什么来?”
    “既然你说的是实话,我也要把我来的目的如实告诉你……”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你别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他宽厚长者般笑笑,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是来接十辆车。从江那边过来的。原地就可以全部处理掉。保守点儿预算,每辆也能赚两万多……”
    我问:“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他说:“这样公平,这样我心里不别扭。否则,你不知道我究竟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来干什么。在咱俩之间,彼此猜测,闪烁其词,不好吧?”
    我不再说什么,只不停地吸烟。
    “你住哪儿?”
    “市郊一家小旅馆,个体开的。”
    “小旅馆?多小?”
    “有十来个房间吧?”
    “为什么住那么个地方?”
    “图清静,住那儿,我能一人一个房间。”
    “别住那儿了,晚上之前搬过来,和我们住一个宾馆吧。是这地方最高级的宾馆了。”
    “不,你得给我这点儿个人自由。”
    “别说得那么令人同情,我住高级的地方,你住小旅馆,而且是个体开的,咱俩根本没碰上,我没问起,你也没说起,倒也就罢了,但咱俩碰上了。我问了,你也说了,你还坚持住那儿,让我心里怎么想?除非你故意要使我心里感到别扭。”
    我笑了笑。
    我说:“好吧,我听你的。”
    他说:“光搬过来不行,咱们可有言在先,房费我付。你不能剥夺我为你花点儿钱的愉悦。”
    我说:“你付就你付。”
    “我保证你也能一人住一个房间。”
    “不那么容易吧?哪哪都住满了啊!”
    “有钱,什么事儿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个房间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带小嫘来干什么?”
    他的话说得极其庄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说:“是啊是啊,那你怎么安排我,我就怎么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满了手足般的亲情。
    我说:“子卿,你记不记得,这个月份里,也就是前几天吧,对你有一个挺重要的日子,你记不记得?”
    他想了想,反问:“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记错了吧?”
    我摇头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没记过你生日……”
    “可我始终记着你的生日。9月22日。记错了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他瞪着我愤慨地说,装出伤心的怪样子。



    五(3)

    我说:“我虽然不记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来多次询访过你的下落,不谈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认真。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说:“前三天,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么知道?……”
    我本想说——“嫂子告诉我的。”——可回答的却是——“她告诉我的。”
    意识不由我左右,它在变成为语言的瞬间过程中急转了个弯,使我回答之后的表情肯定的有些暧昧。
    “谁?……”
    “还能谁?……你爱人……”
    子卿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研究地凝视我。分明的,“你爱人”这一种我对他的妻子的说法,使他暗觉讶然。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
    “难道,她不应该被你视为嫂子吗?……”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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