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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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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书,我们会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发,走到二三十里以外的郊区工地去捡。在我们的“三味书屋”,我们用两个少年的心灵接触了许多世界名著。尽管都不过是小人书。然而少年对于爱情、友情、亲情、高尚、卑鄙、正义、邪恶等等需求理解的渴望,小人书里展示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已然称得上是大千世界了。在学校里我们从来不会感到我们是两个大人。而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我们却常常忘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从内心里奇怪地萌生起仿佛自己早就是大人了的意识。尽管我们能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度过的时间是那么少,但我们都曾感到过,我们似乎正是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一次次十分明显地长大的……
    除了某个星期日偶尔也去,通常我们总是在晚上去。星期日我们都要帮家里干许多活,往往非常想去,却难得如愿。而比较起来,我们在冬季晚上去的次数,肯定是要比夏季晚上去的次数多得多的。也许因为,对两个穷家少年而言,冬季的晚上是尤其漫长尤其寂寞的吧?或许还因为,我们的“三味书屋”在冬季的晚上是格外有“情调”的吧?当年之事,仅靠收集记忆的碎片,是连我自己如今也说不大清的了……
    试想想吧,外边静静地飘落着雪花,“三味书屋”的小铁炉散发出使人懒洋洋的温暖,小铁炉上的水壶吱吱作响,壶嘴吐出的水气,使小屋里的空气湿润润的,温暖而清爽,不至于燥热。在几排条凳上,坐的都是和我们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有两个我们在那儿常见到的少女,举止端庄,神情单纯可爱。我们和她们从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当我们从外边推开门的时候,如果她们已先在,迎接我们的首先定是她们的目光。她们那种眯起温柔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想主动开口和我们说话的无邪的友好愿望,又流露出几分心有所忌的少女本能的羞涩。她们差不多总是比我们先在。总是相偎相依地并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红色的和金桔色的毛围巾,绕过她们的脖子搭在她们胸前,分外鲜艳。使你第一眼本不想朝她们看,你的目光受色彩的吸引也不能不立即望向她们。我们的目光与她们的目光最先触碰的那一时刻,是“三味书屋”恩赐给我们的另一种精神享受。有好几次我们总想早早的去,以图占据了小铁炉旁的那一条凳,以图能最靠近地坐在她们身旁。这种内心里的隐秘动机我从没向子卿倾吐过,子卿也从没向我倾吐过。但我敢肯定,当年我心里想的,也正是他心存的念头。然而我们的目的只有一次算是达到了。另外许多次我们一心要达到的目的都落空了。不是我们去的过于早了,以为她们会随之而来,她们却没能随之而来,她们常坐的那一条凳,被先于她们的少年占去了。就是我们去得迟了一步,离她们最近的条凳,已属于别人了。长成了大人的我后来总不止一次想过——与当年那一种陌生而又互有好感的少年少女之间奇妙又奇异的心理波动相比,大人男女之间的所谓情与欲,实在是并不怎么值得重温的呢!
    我们和她们几乎面对面地坐在小铁炉两边看小人书的情形,至今回忆起来仍是那么温馨那么美好。我们的鞋尖几乎挨着她们的鞋尖。我和子卿都没敢移动一下我们的双脚。我们的破旧的棉胶鞋像两对儿丑陋的小动物。在另两对小动物前它们规规矩矩地表达着它们的敬意和卑微的温柔。她们的双脚以同样的姿势交叉着。她们穿的是黑条绒的布棉鞋。当年的女孩儿们冬季里普遍穿那种鞋。在棉鞋和裤角之间露出了一截她们的袜子。她们一个穿的是一双红袜子而另一个穿的是一双白袜子。我们更不敢抬头瞧她们。只有勇气间或偷偷瞧一眼她们的鞋……
    那一天我们看得很慢,很慢,一个多小时才看完了一本薄薄的小人书。是莫泊桑的《卡尔曼》……
    因为我们常去看小人书,那老人对我和子卿很熟悉了。有次我们带的零钱比平时多几分,贪婪地选了四本。待要看最后一本时,那老人说话了。
    他说:“孩子们,你们不急着回家,也该替我着想着想吧?”
    我们这才发现,小人书铺里已经只剩下我俩了。而窗台上的小闹表的时针,已指在十点半了……
    我和子卿很是难为情,不得不歉意地归还那本刚翻了三五页的小人书。那一本小人书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老人看看我的脸,又瞧瞧子卿的脸,问:“很想接着看完是不是?”
    我和子卿同时点头不已。
    老人说:“这我能理解。我小时候也这样。你们带回家看吧!”
    我和子卿互相望了望,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又说:“没听明白吗?允许你们带回家看了。”
    我问:“真的?”——以为老人在逗我们寻开心。
    子卿也问:“您信得过我们?不怕我们再就不来了?”
    老人说:“你们已经是我这儿的常客了。对常客应该有破例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是两个有信用的孩子。还觉得,咱们可能有某种缘分。别把书弄脏了弄破了就行……”
    我们谢过老人,揣着《木木》离开了小人书铺。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松软的大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我们的脸被小人书铺里的炉火烤得热乎乎的,大雪花一碰到脸上,顷刻就溶化了。那一种感觉极舒服。
    我说:“将来我也要开一家小人书铺,像咱们这样的穷人子弟看小人书,一律不收钱。一律可以带回家。”
    子卿说:“那,我就要做一个为咱们这样的穷人子弟写书的人。”
    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当一位作家啰?”
    子卿说:“你以为我是痴心妄想吗?”
    我看他一眼,没把我心里想说的话坦率说出来,怕过分的坦率伤了好友的自尊心……
    第二天我把《木木》带到了学校里,不知被班里的哪一位同学在课间偷去了。我们又不敢要求老师逐个搜查同学们的课桌。因为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是不许带课外读物,尤其不得带小人书到校的。
    为了尽早归还《木木》,我和子卿接连几天放学后在全市各个货运厂“拉小套”。也就是帮运送各种货物的人力车拉远程或拉上坡。那老人是唯一对我们同时给予极大信任的人。我们都清楚,倘不能归还他一本新的《木木》,我们是再也没有脸面再也没有资格去到“三味书屋”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在新华书店买下了一本《木木》。
    “你们为什么不守信用?”
    老人见到我们时严肃地质问。当时所有的孩子都将目光投射在我和子卿身上。包括那两个我们非常想亲近又不知如何才能亲近的女孩儿。
    子卿讷讷地解释了为什么没能在第二天就归还的原因,讷讷地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接着从兜里掏出那本新买的《木木》交给老人。
    老人望着我们,沉吟地说:“据我看来,你们是属于那种没钱买小人书的孩子,你们不像她俩……”——他指指那两个女孩儿,又说:“她们都有自己的小人书。她们还想买,她们的爸爸妈妈是会舍得钱给她们的。她们到我这儿看,是因为她们更喜欢这儿的氛围。老老实实坦白,你们买这本小人书的钱是怎么来的?……”
    老人指着那俩女孩儿说的时候,他们的猜疑的目光仍盯在我和子卿身上,使我们感到如芒在背。
    我们只好向老人坦白。
    老人往他的旧椅背上一靠,捻着他的长胡梢,目不转睛地把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又把子卿看了足足有半分钟,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那么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承认我错怪了你们。看来你们还是两个守信誉的孩子。这本书,是你们自己的了。从今天起,你们没钱也可以常来看。想带回家看,打声招呼就可以……”
    我和子卿的窘态顿时一扫而光。
    我们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两个女孩儿情不自禁地笑了。
    老人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又说:“谁叫咱们好像有什么缘分呢?爷爷精通面相学,为你们预见预见前程吧!……”
    他审视着子卿的脸,说出了一些令我们莫测高深的话。大意是断定子卿将来会成为心有孝根的什么可敬人物。还郑重其事地嘱咐子卿,将来别忘了他和他的小人书铺,能在显贵之后来看看他,如果那时他还活着的话……
    子卿听得极认真,我看出他是很信老人的话的。
    两个女孩儿的目光都离开了她们手中的小人书,也都听得极认真。我看出她们也是很信老人的话的。老人的话,似乎不必等到将来被证实,当时当刻便使子卿在她们心目中出类拔萃了。起码是比我出类拔萃了似的。
    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大的失落。
    我没容老人仔细端详我,便抽出一本小人书坐到角落去了。我唯恐老人对我的预见比对子卿的预见悲观太甚,使我在两个女孩儿注视之下大扫其兴。实际上我比子卿更信那老人的话……
    他预见了子卿的人生后,仿佛根本就把我给忘了,竟连看我也没再看上一眼。那一天我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究竟看了一本什么小人书连自己都不知道,不但失落,而且有些伤感,还有几分嫉妒,对子卿……
    我们的政治老师,常在政治课上动员同学们畅谈理想。全班不少同学都畅谈过理想。我和子卿却没谈过。于我,是被心理上的自卑压迫着,没勇气谈出很令同学们刮目相看的理想。倘谈出一个平凡的普通的理想给大家听,又很不情愿。于子卿,我就不大明白是为什么了。我曾暗想,像子卿那样的同学,无论谈出多么伟大的理想,同学们也肯定不会嘲笑他好高骛远的吧?……
    在某一堂政治课上,政治老师将子卿指了起来。
    老师问:“翟子卿,你会没有理想吗?”
    子卿说:“有。”
    老师问:“为什么不谈谈啊?”
    子卿说:“我想等全班同学都谈过了再谈。”
    老师问:“那又是为什么?”
    子卿说:“想知道有没有谁和我有同样的理想。”
    老师从讲台上踏下来,走到子卿跟前,不以为然地说:“你今天先谈,没谈的同学以后再谈,你也会知道的嘛。”
    子卿说:“我不愿以我的自信,动摇了别人的自信。”
    老师“唔”了一声,又缓缓转过身,又思忖着回到了讲台上。
    教室里一片肃静。
    分明的,老师从子卿的话中,咀嚼到了一种极大的高傲的成份。我也从他的话里咀嚼到了这种成份。我想,当时全班每一个同学都肯定地从他的话里咀嚼到了这种成份。如果是另一个同学用那样的一些话回答老师,不管是男同学女同学,不引起一片嘘声和哄声才怪呢!
    可站起来的是翟子卿。
    没谁敢轻意嘘他。也没谁敢轻意哄他。不是因为他不好惹,多么厉害。而是因为他在全校,全区,全市的各类学习竞赛中,不但为他自己,也为全班,全校赢得了太多太大的荣誉。学校专门制作了一个荣誉橱窗。子卿获得的荣誉证书几乎摆满其中了。它简直等于是学校专为他一个人做的了。再谦虚的一个中学生,大概也难免会高傲起来的吧?何况我所了解的子卿,骨子里并不情愿总是在人前装出温良恭俭让的谦虚。实事求是地说,那时他已变得相当高傲了。他仿佛成为要以拒人千里的高傲使自己在全班孤立起来。他仿佛很是欣赏自己造成的孤立……
    然而,尽管他自愿地使自己孤立起来,却没有哪一个同学公开地和他对立。他那种绝对有资格的高傲,似乎早已被公认是只属于他的特权了……
    重新站在讲台上的政治老师说:“翟子卿,你谈出你的理想吧。我认为你无论多么自信,也不至于动摇了别人的自信……”
    子卿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将来我要当作家。”
    片刻的持续的肃静后,我听到有一个男同学嘻地笑出了声,以滑稽的语调问:“是要当作家吗?……”
    于是全班嘘声和嘲笑声连成一片……
    同学们仿佛终于是盼望到了一个报复他的高傲的大好时机,仿佛终于是可以集体地公开地肆无忌惮地轻蔑他一番了。
    这是我万万没料到的。
    老师也没料到。
    子卿他自己更没料到。
    他却并没有显得多么窘,多么惊慌失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极其镇定自若地听着大家笑。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居然能在全班同学报复性的笑声中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多少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一时刻,仍不能不认为子卿他当年的确是一个早熟的心理力量十分特殊的少年……
    他等到大家笑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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