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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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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见到你谈了又谈究竟为了什么?”
    我懵里懵懂地反问:“为……了什么?……”
    “扔掉你那支笔!它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没出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扔掉它没什么可后悔的!别再用你那支笔写些骗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东西了!跟我联手!从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充分信得过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济的‘同志’了!我已为填平我们之间的观念沟壑费多少口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愿意做我的‘同志’,还是坚决不?……”
    他用的手劲儿那么大,把我的手都摸疼了。
    “‘同志’?……”
    我又讪讪一笑。
    “我用的是带引号的!难道你以为我要找的仅仅是位合伙赚钱的先生吗?……”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生起气来了。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用的是带引号的‘同志’……”
    我心里直觉得好笑。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同志”二字。尽管我极反感别人称我“先生”。
    “你觉得好笑吗?”
    “不不,一点儿不……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强忍住笑,竭力装得郑重。
    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同时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这个混蛋!……”
    他真的恼怒了,骂了我一句。
    而这时,小嫘回到了我们身旁。
    “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链让他瞧。
    “哪儿买的?”——他站了起来,瞪着她:“地摊上买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认。
    “多少钱?”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图便宜嘛!”
    “地摊上买的东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挂?你还好意思让我看!……”
    他抓住项链,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哟”一声,踉跄地从他身旁跌撞过去,险些扑倒——颈链断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顿时盈满泪水,但是怯怯地,抿着双唇,不敢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像瞪着她一样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还转到我们这边儿来住吗?”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于未从我这儿得到令他高兴的回答,而迁怒于她。
    我说:“咱们不是讲好了吗?我当然要转过来住啦!”
    其实我已很不情愿转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级的宾馆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恼火,怕他更加迁怒于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么委屈,只好说根本是违心的话……
    他又缓缓将脸转向小嫘:“你,陪他去结账,陪他过咱们这边儿来……”
    说罢,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说:“小嫘,你千万别介意他,刚才我俩有几句话谈得不太投机,他的火是冲我发的。”
    她两眼噙着泪笑了。
    她说:“我哪儿能对我华哥介意呢。他有火发在我身上,比闷在他自己心里好,他能发在我身上,那证明他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的话说得挺令人感动的。
    然而我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完全没料到她竟会那么说,她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唯其是真心话,我才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诲我的那些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话,开始承认——他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女人是正确的。正确得接近真理……



    六

    我转过去住后,天已经渐黑了。登记台上摆着“客满”的告示牌,我却顺利地住上了单间。登记的小青年对我和小嫘十分客气。我明白,他的关照,以及客气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认——金钱的魔力真是强大无比!从前苏空军副司令亲笔批准出卖“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满”的情况之下可以住进单间,它都在向人们证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的小”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说着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陌如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的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龟头,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入到抽屉里。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问我,一边细心地剥着一只肥美的大虾。
    这女孩儿食欲很强,已经接连吃掉三只一扎多长的大虾了。看来她很爱吃虾。看来她平素是不太能经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虾的。每吃掉一只,还要轮番吮吮每一支剥虾的手指。还要咂嘴儿。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会语气咄咄地训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体态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可是我估计她并没有节食的打算,也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减肥的顾虑……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她又开始剥第四只大虾……
    我说其实我和子卿也没谈什么正经话题,不过互相闲聊来着。
    不愿被这女孩子继续问什么,我就反问她:“小嫘,你见了爱吃的这么贪吃,不怕将来太胖了?”
    她说:“不怕,我‘华哥’喜欢我多少再胖点儿。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了。”
    “什么人?”
    “当年你们下乡时,爱过他的一个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鲍?……”
    “对!对!他总跟我谈她。今天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她了,明天又说我如果多少再瘦一点点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兵团服’,还逼着我扎两只短辫儿!反正,他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就随着他的喜欢变成什么样儿呗!他说我应该再胖点儿,我就当着他面儿多吃多喝。他说我应该再瘦点儿,我就对他宣布,从哪天哪天开始节食,大哥,你当年也认识那姓鲍的吧?……”
    我说:“认识……”
    我心中顿感一阵悲怆——为子卿、为小嫘、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
    “大哥,那姓鲍的,究竟是比我胖点儿还是比我瘦点儿啊?我觉得其实我华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她肯定没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后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包还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的不是同一个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长的比我好了?”
    “这我……说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为了我华哥高兴,我得找到就是当年的她那份儿感觉……”
    “你找到了?”
    “还没呐!慢慢找呗!为了讨我华哥喜欢,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着呢!那么容易的!”
    我想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像鲍卫红。也永远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儿感觉。
    然而我却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你就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我又不傻,干吗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我问你这些没什么吧?”
    “没什么,那有什么!将来嘛,将来最好是我‘华哥’娶了我……”
    “你……”
    “问啊!……”
    “算了,不问也罢……”
    “还也罢呢!你们这种人,干吗说起话来总用文词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华哥’和他老婆早晚得离了。我‘华哥’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为什么?”
    “他自己没跟你聊过?他老婆那种女人,总打算影响他。我‘华哥’顶反感打算影响他的女人了。他认为只能由他来影响女人们,使女人们更明白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果他最终不和你结婚呢?”
    “不结就不结呗!经我‘华哥’每每地教导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这种女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为他那种男人来到这世上的。我相信他会对得起我。将来肯定给我一笔钱……”
    “可那时,谁还……”
    “谁还要我?嘻!那时就该我来挑选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笔钱,还怕挑选不着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那这‘改革’不是白搞了吗!那这时代不是白进步白文明了吗?女孩子没钱再不怎么漂亮,可就惨了。新婚夜里,如果新郎是个事儿妈,还要见血,还要相信你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还要盘问你究竟是不是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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