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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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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出于好奇心询问过他两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样的话回答我,说是独自一个人寻清静去了。我的子卿他从小就孤独惯了,连我对他有点儿诡秘的行踪也逐渐的习以为常了,见惯不怪了。
    我是连知青宣传队的“创作员”。有次为宣传队编了一个独幕小话剧是《编筐》。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知青们如何向贫下中农学编筐而已。第二天宣传队要到团里去参加汇报演出。剧中需要不少柔软的柳条。而最为柔软的柳条当然是生长在靠近小河边的地方。大家都说,你写的“剧”,柳条也由你自己去找吧。我呢,欲拒无词,只得于傍晚夹了柄镰刀,内心里并不怎么情愿地沿着河边寻寻觅觅,边走边割……
    蓦地我站住了,我发现在一片细沙滩那儿,有一个人。他弯着腰,手拿一枝树桠,在沙滩上写写画画,一会儿直起腰仰起头苦苦思索,一会儿用脚将写画过的沙滩抹平,重新写……
    那不是子卿是谁呢?
    那时天已快黑了。最早的几颗星已出现在天空上了。
    他究竟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悄悄地接近了他——原来他在沙滩上解几何题!
    他是那么的专注。我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都没觉察到。
    “子卿……”
    尽管我的声音极轻,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倏地转过身。见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气,迅速之极地用脚彻底抹平沙滩。
    他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说:“割些柳条。”
    接着问他:“你一向都是到这儿来?”
    他在沙滩上坐下了,扔掉手里的树桠,不回答我的话。
    我又问:“冬天也是到这儿来?”
    他还不回答。
    我“穷追不舍”地问:“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样在雪地上解几何题?你可真会选择地方!”
    他站起来了,脸转向别处,回避地说:“别问那么多。”
    我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卷起的书,一把夺了过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几何课本。
    想不到他这么有心,下乡前,竟没忘了弄到高中的课本带着!不是从城市里带来的,又会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立刻从我手中又将课本夺过去了,从圆领线衣的领口贴胸塞入,一颗一颗扣上衣扣。他那样子心里有点儿犯急。只不过因为干扰他的是我,压抑着不好意思发作罢了。
    “全套的高中课本你都带来了?”
    “还弄到了什么大学的课本也带来了吧?”
    我的问话中不无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不但使我讶然,而且使我愕然了。你看到一个人分明的是被一种梦想纠缠住了,他又是你的知己,你最亲密的兄弟般的朋友,你再善于理解他,大概也不可能不愕然的吧?
    我紧紧抓住他一只手说:“子卿,你先别忙走。你坐下,看来,咱们今天得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话!”
    他挣了挣手,没挣脱,只得顺从地,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那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尽管我们坐得那样近,彼此看对方的脸,面目已都有些模糊了。至少我是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也就很难猜测他当时的心态。
    我说:“子卿,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是些什么人?”
    他说:“兵团战士。”
    我说:“是兵团战士的我们同时又是些什么人?”
    他说:“知识青年。”
    我说:“我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说:“农垦戍边。”
    我说:“屯垦戍边的同时还得怎样?”
    他说:“接受再教育。”
    我说:“到今天已经多长时间了?”
    他说:“三年。”
    我说:“还要多久?”
    他说:“不知道。”
    尽管我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还是用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硬扳向我的脸。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从来都是我向他讨教什么,而他对我进行教诲。我第一次那么放肆地那么无礼地对待他。
    我严肃而又嘲讽地说:“哈,哈,翟子卿,我还以为你患了妄想症呢,原来你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原来你头脑很正常嘛!那你还存的什么幻想?你这不也是在跟自己较劲儿吗?你这不也是一厢情愿地瞎浪费心思瞎浪费精力吗!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打入‘另册’了!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永远剥夺上大学的权力了!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可你却一直地还在做大学梦!一有空儿就跑这儿来解什么解析几何!把自己搞的诡诡秘秘的!如果你这种思想被别人知道了,向连里汇报了,不把你当成反扎根反改造的典型批判才怪呐!……”
    他一掌推开我的手,冷冷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从此这个时代的大学课堂空荡无人,而时代本身却毫无反省无动于衷!……”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在我自认为有理的时候,每每的我也说不过他,更别指望说服他了。总是那样的……
    他又说:“人可真是古怪的东西!比如一排那个张邵文,还有李冉,他们也都是三中的高才生,三中又是全市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怎么一到了北大荒,怎么才经历了三年的时间,就变了呢?就好像是个小学生似的了呢?就好像心里从未想过考大学这回事了呢?就每天只晓得下棋,打扑克、赌烟、喝酒、吹牛、扯淡,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知青公子哥儿似的呢?……”
    听得出来,他确实心存困惑。显然的,他经常在想这些。
    我对他叫嚷起来:“他们怎样关你什么事?他们能变得那么样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我以后也要像他们那样!”
    月光下,他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亮亮的。他那双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和我刚才一样,他对我也感到讶然,并且感到了愕然。
    我又叫嚷:“他们那是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是明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随遇而安!是大智若愚!……”
    “你够了!”——他也叫嚷起来:“我不信!我就是不信!我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信‘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信人生是由机会决定的!我信机会只属于对它有所准备的人这句话!你以为我翟子卿从小活得像个小叫花子,长大了,每月能和别人一样挣钱,还摆脱不了穷气,还愿意和小时候一样穿得像个小叫花子啊?你把我根本想错了!根本看错了!我年复一年穿那件破棉袄和破棉裤,那是为的时时刻刻自己提醒自己,我翟子卿不会长久属于这儿,不应该长久属于这儿!北大荒不是我人生的最后码头!‘兵团服’不是我自己打心眼里认可的光荣!实现我从前的理想才是我的光荣!今天戴上一顶坦克兵式的皮帽子有什么了不起?那也值得自我感觉良好?终有一天,我翟子卿要戴上作家的桂冠!或者博士帽!……”
    听了他的话,我一时什么都不想说了。是自卑感使我觉得无话可说。它又重新压迫到我身上来,仿佛将我一下子压趴在他面前了。我到北大荒以后的最突出的感觉,便是自信地认为自己长大了,长成一个大人了。哪一天,那一个夜晚,我悲哀地意识到,在子卿面前,我不过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中学生。除了干活,吃饭睡觉,自寻某种快乐,我对自己,对将来,似乎早已没了什么打算。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和处心积虑的打算。然而子卿却有。不但有,而且早已在进行着暗地里的,充分的准备了!和他比起来,我的头脑不是太简单了吗?如果不是他的诡秘行踪被我无意间发现了,我对他内心里的想法竟一无所知。以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他的想法他的打算,往往便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打算。他在任何他认为必须争取实现的目的方面,既不会隐瞒我更不会抛弃我。而他现在却开始隐瞒我开始抛弃我了。他的心计似乎已开始只属于他个人了。而以前我曾处处依赖于他的心计并曾是获益者啊!我因意识到自已被关系最亲密的人当成了大傻瓜,因被隐瞒被抛弃而非常伤心,非常沮丧。联想到他方才怎样用鞋底迅速地抹平沙滩,怎样地企图继续隐瞒我,我内心里甚至情不自禁地萌生了一种愤慨……
    他又说:“机会肯定是还有的。我本能地感到着它的存在。它正隐蔽在今后的某个日子里,不一定在某种条件之下,它会倏地显现出来,使对它毫无准备的人目瞪口呆,反应迟钝,措手不及。而它会拉扯上那些为它有所准备的人,从反应迟钝,措手不及的人们身边擦肩而过,匆匆远去。对那些毫无准备的人,它甚至会一去不返,永不回头招手。有时候,人失去了一次机会,便意味着失去了一生的转机。所以我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要求自己千万不能跟别的知青们一样。你说他们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是随遇而安,是大智若愚,那么就让我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吧。我现在必须省吃俭用。必须节约每一元钱。我要为我自己的将来,为我的老母亲,多积蓄一笔钱。哪一天机会真向我招手微笑了,我去上大学了,三五年内,我没有工资了,那笔钱要用来养活我娘,要用来维持我读书的。我不在乎现在别人们怎么议论我。为了将来,现在遭到什么议论都是值得的。吝啬鬼、钱串子、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无非都是讽刺我嘲笑我省吃俭用一毛不拔!有什么呢?不能达到伤害我的目的……”
    我耐心地等到他沉默了以后,问:“你说完了吗?”
    他说:“完了。”
    我说:“你有什么话可说吗?”
    他说:“没有了。”
    我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回连队吧。”
    他也缓缓站了起来,面对面地望着我……
    我将脸转向了一旁……
    他忽然用双手扳住我的两肩,请求道:“你可要替我保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你看到的,我对你说的,千万不能,不,不是不能,是不许,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
    我说:“行。”
    他说:“你得发誓!”
    我随口向他发了一个誓……
    他这才半放心不放心地将他的双手从我肩上落下……
    子卿每年探家,往返途中,常自备干粮及水。为节省途中花费,他绝不下饭馆,亦绝不住店。途中受阻,往往就在火车站公共汽车站或边防检查站挨熬一夜两夜。饿了,啃干粮。渴了,喝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或从哪儿讨点水。若军用水壶里的水冻实了,倒不出来,一时也讨不到水,塞嘴里一把雪一块冰就算喝水了解渴了。没有哪一个知青高兴和他结伴探家。他也不愿和别人结伴。他一向独往独来。如此这般,他积蓄下的钱,要比全连每一个男知青和女知青都多得多。老百姓有句话是“口挪肚攒,节衣缩食”,这话用在子卿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那一年冬季我探家——也就是我和子卿在小河边谈过话那一年冬季,他让我捎笔钱给他母亲。我接过沉甸甸的一个信封,问是多少钱?他说是五百。
    五百!在当年,对于我和他这样的穷家子弟,甚至对于普遍的人们来说,大概相当于如今的五万吧?按当年人们对钱的概念,千元以上就是一笔巨款的数目了!
    我张大了嘴,半天才又问出话来。
    我说:“子卿,莫非你是变戏法的?怎么变出这么许多钱来?”
    他一笑,说,“如果我会变戏法变出钱来,每次给自己变多少钱,也会给你变多少钱的。”
    他扳着指头跟我算了一笔账——原来他每个月都开“满勤”。原来他自从下乡后,仅休息过四个星期天!而逢年过节,只要他人在连队,没探家,照例总是要加班的。夏秋季节,每个月他几乎只换饭票,不换菜票。而那一个月只需要六元钱就足够了。虽然他在知青们中是一个孤立的人,正如他在小学时代中学时代是一个孤立的孩子和少年一样,但在老战士老职工们之间,他的人缘都相当好。他常帮他们干活儿。常替他们写信。也常替他们写入党申请书,历史问题交待书、生活困难申请书、错误或者作风检讨书什么的。总之,这使他了解他们的许多隐私和许多不愿公开的事。了解和知道了许多老战士对老战士、老职工对老职工也讳莫如深的事。然而子卿具有一种许多人都难具有的优点,那就是——他是一个愿意、善于、并且完全能够替别人保守住隐私秘密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你请求于他,甚至根本不用请求于他,仅仅是暗示于他,那么他则会将替你保守住什么隐秘,作为他对你必须承担的一项义务和责任。你的隐私你的隐情你的某件唯恐被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即使烂在他腹中,他也绝不会辜负,更不会出卖你对他的信赖的。除非那是你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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